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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沉重的青铜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阴兵号角渐弱，这句话却莫名涌入脑海。
我仓惶转身，只看到他安然落寞的身影在咫尺外渐渐模糊，最终归于无尽的黑暗。
吴邪。
我颓然靠在冰冷的青铜门上，轻声默念。
他听不见的。

一.
我是周王墓中的古胎。我的心脉生生不息跳动了三千多年，为的只是有朝一日他能醒来，看到属于他的江山依旧如故。
我是“活”了三千年岁月的神祗般的存在。
——这是张家人对我的定义，我信以为真。
彼时我还不明白三千年前就该消逝的我，于他们究竟有何意义。我只知道这是一群培养我的人，他们给予我能让我更为强大的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的族长之位。
可我终究不属于他们。除了一开始不合时宜的重见天日，他们于我，本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如今，这些也都已成为一段久远但尚未尘封的过往了。
我闭上眼，凝神静听胸腔内心脉沉稳有力的跳动，久了便有种不真实感。
这颗跳动了三千多年的心，会不会终有一日不堪重负？
然而冥冥间，似乎总有什么与我的心跳遥相呼应，游丝般细弱，却从未断绝。
那时周王的脉息与我相通。他应该也和我一样，在某处“活着”，已经苏醒或仍旧沉睡着。
跨越了太久的岁月，终究还有一丝真正的依存与牵绊。

二.
我叫张起灵。——这是历任张家族长的名字。
但我并不是张家人。我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见惯了这个家族的荣辱兴衰，渐渐麻木。
张家人大都长寿，强大也不过是时间的积累。然而他们最终都是会死的，我却依然活着。
太多人来来去去，最终只剩了我一个人。
有人说，真正的周王墓古胎早已死去，张家失去了精神支柱，迅速瓦解崩塌。而现任的张起灵，只是一个被选出来背负所有罪孽的替罪羊。
这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承认真的有人可以存在这么久罢了。
但张家的日渐衰落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也只能独自承受从神坛跌下的落差。
好在那种与某处脉息相通的感觉一直存在，在漫长的孤寂中，实在是莫大的慰藉。
只是偶尔会想，一个人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他放不下他的权位江山，而我尚在母腹中却被无辜卷入一切。
可即便如此，我却没办法恨他。
有朝一日他真的醒来，会不会夺回早已易主的江山，然后于永世长存的孤寂中后悔当初的抉择？
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在过于漫长的时光中逐渐明白了，“活着”，不只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与使命，更是因为，我死不了。
周王从一开始就剥夺了我“死”
的权利，——连同他自己的。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人总是希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未死时渴望永生，活得太久反倒不知如何解脱。
总想掌控什么，却一直被命运所掌控。

三.
活得太久，难免看遍了世间百态，人心蛮荒。所谓人在斗上和斗下，根本不是变副嘴脸那么简单。
人在斗中，本质上和粽子并无区别。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不择手段得到的有何意义，最终一味地丧心病狂，还乐此不疲。
至于我，不知何时起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去寻找方法停止三千年前就该停止的一切，除此之外，便是作为许久以来的最后一个张家人去守护终极。
我很难描述“终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可以肯定它和我的永生有直接的联系。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张家把终极连同他们自己的族长之位一起交给我是否有这方面的原因，却也一直以默认的态度接受了所谓的责任。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场三千年前就已注定的对弈。规则早已由周王定下，我和终极，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张家就是在同时找到我和终极的那一刻，踏入万劫不复。
他们的确意识到了，周王醒来若落入他人之手，将是张家难以抵抗的威胁；或许周王本身就是这样的威胁，所以他们选择让他永远沉睡。
三千年前周王便以我的心脉跳动为准，定下了他醒来的时间。张家人无法得知具体时刻，只能试图延缓。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杀死我，可是失败了。如果我是一只倒计时的钟，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回拨。
每次进入“终极”，便是将我的时间往回拨一次。用十年的时间将前一个十年清零，宛若新生。
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永远停在了剩余时间的十年前。
他们完全忽略了这给我带来的是怎样无尽的迷惘。就像他们忽略了我的出现给张家带来的并非救赎，只有毁灭。
他们只是没有料到，在我睁眼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周王就已经醒来了。

五.
吴三省要卖的那件龙脊背，就是我的黑金古刀。
我忘了我是怎么把它弄丢的，也不想知道吴三省是怎么得到的。但属于我的，终究会会到我手中。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一刻是真的有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一群人围着它，小声议论着。我直接走过去，看着吴三省：
“这是我的。多少钱？”
所有人都噤了声。他们中不会没人知道这刀只有我才能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么久也没人出价买。
吴三省倒是早料到了一般，才配还冲我笑了笑：“张小哥，这刀本来就是你的，我还能找你要钱？”
不出所料。我顺手把刀拿起来掂量，抬头看他一眼：“你要什么？”
吴三省又笑了笑：“张小哥你多虑了。这刀只有你才配得上，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不过……吴家既然能得到它，多少也算跟它有些缘分。若是张小哥能看在它的份上，多关照关照吴家，我就感激不尽了。”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索性背起刀就走了。
出了吴家，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便和一个年轻人视线对上了。我呼吸一滞。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与他相见，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他也看到了我，却没什么反应。我强捺住惊讶，又匆匆看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就走了。
“活”过了三千年的周王，现在是吴三省的侄儿，吴家唯一的后人。
吴邪。
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算起来，若按照我与九门的约定，这一次该进青铜门守护终极的，正是他。
真的只是巧合？

六.
转眼已经擦肩而过。等我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
他认不出我。
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至今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什么三千年来脉息相通……只是幻觉吧。
我很快回过神来。
他不可能认出我的。我不过是拜他所赐得以永生的随葬品，而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全部。
谁也无法改变。
我不明白为什么沉睡了三千年，他醒来后要选择这样一个身份。
若是放不下，为什么会把一切都忘了？若是放下了，又为何偏偏成为九门中人？
后来我才知道，久别重逢并非命运使然，我与他不可能就此擦肩而过。
他已经不是周王了。他是吴邪。
可是该来的，谁也逃不掉。
吴三省夹喇嘛找到了我。我没有拒绝。
他带上了吴邪，我毫不意外。
吴家要在吴邪这一代彻底放弃老本行果然是妄想。不过那时的吴邪对这一行真的什么也不懂。
麻烦。
我和他都比大多数斗中的粽子还古老，可他的身份比我特殊，所以我对他下斗后会发生什么根本没把握。
答应吴三省下斗，就是为了护他周全。
其实我知道没这个必要。因为他死不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最终必能化险为夷。
可我没想到他竟能召醒那么多粽子。开棺必诈尸。
这也和他是周王无不有关。
但究竟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造成这种结果，我根本无法弄清。反正任何粽子都绝非善类，尸变也不可能是为了向已成为吴邪的周王顶礼膜拜。
总之这种情形对他并不有利。若是他自己或是其他人发现他在必死无疑的状况下安然无恙甚至“死而复生”，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还是得出手避免那些东西把他弄“死”。

不知三千年前的周王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死感到恐惧，会作何感想。
抑或这正是他想要的？
一段短暂而平凡的人生，普通的性格和丰富的情感，本能中强烈的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
他却终将体会到什么叫无尽的煎熬。
难以想象这对于抛却一切前尘只愿平淡一世的他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但是现在，这些都只是深藏已久但尚未揭开的谜底。
他曾经错误的开始，我必须在不算太晚的时候结束。
时间……已经不多了。

九.
如果霍玲真的被引过来了，我也不得不对付它。
而我不想这样。
大概只是某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我看清了吴邪惊魂未定的脸。显然禁婆把他吓到了。
我心里蓦地一恸。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
或许还会当着他的面。或许会比这还要难看。
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了。
我怕有一天我会不记得他，而他看向我的眼里，只剩下恐惧与厌恶。
黑暗中，两颗有着同样速率的心跳动着，愈发清晰。几千年来都是如此相呼相应。
只是不知道，还能延续多久。
黑眼镜不久便上来了，带着一个笔记本。
我看着有些眼熟。
果然不错，是陈文锦留下的。
她来过这里？
这女人当年是吴三省跟吴三省相好，自西沙那件事后就失踪了，又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
还偏偏让吴邪掺和进来。
她想干什么？
三十年前在海底墓中我就知道，这支考古队中，必然有汪家人。

十一.
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意识，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里？
难道…我已经死了？
那就太好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茫然地打量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眼前一片模糊。但可以确定我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
苍白的脸，疯长的黏腻的头发，痛苦扭曲的表情，怨毒而幸灾乐祸的眼神……一切都无可阻挡地再次涌入脑海，我头痛欲裂。
却在那一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很快就有人发现我醒来了。但他们说什么，我都一概不理，或茫然地摇头。
其实我什么也没忘记。我只是不愿再想起，更不愿对任何人说起。
后来吴邪冲进来了。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小哥……”他没说下去，但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焦急与欣喜。
从来没有人对我流露过这种表情。
这是……关心？
旁边有人告诉他：他失忆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颓然垂下头去。
我看到了他眼里挥之不去的失落。
心头缺氧般骤然一颤。可是总有一天我会真的把他忘记。
一切都是汪家人造成的。
那么多试验品都已经达到了他们预期的效果，他们不可能没有察觉。
只剩下我了。
我看着默然坐在旁边的吴邪，心里一紧。
在周王苏醒前，我是唯一真正活了三千年之久的人。张家和汪家就是因为我的出现，残杀争夺而成为世代宿敌。
而今，张家已不复存在，最初的缘由已经被遗忘，仇恨却不会因此削减。周王醒来，虎视眈眈的汪家若有所察觉，不可能不对他采取措施。
我还能护他多久？
好在我已经发现了最后一扇青铜门。
那是真正的“终极”。
我可以用它，在所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之前，结束这一切。

十二.
周王曾筑造了两个“终极”，一“始”，一“终”。
“始”于喜马拉雅，“终”于长白山。一始一终，心脉为契，遥相呼应。
当年的张家人就是在喜马拉雅山发现了我。周王于同一时刻在长白山的终极里醒来。
鬼王和万奴王三千年来分别守护着“始”、“终”。它们多数时候和我们一样沉睡，一旦醒来便是食人的祸害。人们把它们当作凶神定期祭祀。
许久以来我都在寻找结束永生的办法。散落各处的古籍原本中大都会提到只言片语。线索虽零散，拼凑起来却是完整的。
这些都是周王有意留下的。他早已料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放弃永生，也早已料到我会为他这么做。
我最初只知道“始”的存在，而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长白山的“终”。
但直到吴邪出现后我才第一次踏入那里。
我把所有人支开，独自找到了那扇青铜门。吴邪发现了我，却也来不及阻止了。
我以为那时就可以结束一切，却发现许多事情仍无法了结。
自我感应到周王苏醒、未满十年便离开，“始”已经被我遗忘了好多年。上一次想起它，还是在三十年前。
西沙的那件事后，解连环找到了我。
当时他还没揭下脸上吴三省的人皮面具。其实真正的吴三省根本与整件事毫无瓜葛。
解连环竟然知道我拥有真正的永生。他不愿变成行尸走肉，请求我帮他解脱。
我只能让他“消失”。
他成了鬼王的祭品。在喜马拉雅的“始”中永远尘封。
相比于其他人，这已是最好的下场。
我把西沙的一切告诉了吴三省，并告诉他如果吴邪追问西沙的事，该如何隐瞒。
有些真相，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十三.
我一直装作失忆，并以追回过去为由去了那些重要的地方，拿到必要的东西，作最后的准备。
比如黑金古刀。比如鬼玉玺。
张家古楼极为凶险。吴邪他们在四姑娘山那边判断有误，直接让我们困在水底动弹不得。
盘马说过，我和吴邪在一起，总有一个会把另一个害死。这话并不假。
即便不会“死”，也注定无法善终。
身边的人都死了。只有胖子拼死逃出去了。外面整座山都是密罗陀，也不知道他是吉是凶。
我默然看了一眼已成了修罗地狱的古楼，闭上了眼。
吴邪，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莫名想起了我对他说过，带我回家。
龟息了不知多久，我的手被人轻轻握住，掰开，然后有些颤抖着在我最长的两根手指上寸寸捏过，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我轻轻回握了一下。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吴邪。果然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吴三省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根本不清醒的情况下如此肯定这个人就是吴邪。
他把我背起来，我重新闭上了眼。
原来这种感觉就叫安心。
可以对这个人放下一切戒备，在最脆弱的时候有他在就完全不用担心。
他说他在我身边觉得安心，而我自始至终都在骗他。

十四.
我该走了，否则真的来不及了。
我知道吴邪一定会想方设法追根究底，不过他永远都不会找到真正的真相。
因为一切的根源，都是他自己。
我去跟他道别，不出所料，他竭力阻拦我。
我把一枚鬼玉玺交给了他，独自进入了“终”。
然后割开手掌，鲜血迅速沿着地上的纹路蔓延至整个空间。
在“始”和“终”里各有一处这样的纹路，只有我和周王的血都低入其中，才能启动机关。
我静静地等着。
青铜门有两枚鬼玉玺。一枚用来从外面打开，另一枚则只能从里面打开。我给他留下了从里向外开的那枚。
也就是说，至少不久后不知会变成什么东西的我，不可能再出来。
他也不可能再找到我。
身下一丝异样的震动。我睁开眼，是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果然是这样。
这一刻是意料之中的。我们都已等了太久。
我已经无法顾及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三千年前他给自己留下的机会，即便他不记得了，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将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将来的某时某刻得以解脱。
而我……
机关启动，整个“终”在慢慢下陷。我将随它一起不复存在。
还好我没有害死他。还好没有让他看到我最丑恶的样子。
更浓重的黑暗袭来，我困顿地闭上眼。脑海里却清晰地回闪着与他一同经历过的一切。
“十年之后，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可以带着这个东西，打开那道青铜门，你可能还会在里面看到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他了。
还有十年。
至少用我一生，再换他十年天真无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