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城破的那夜，星月都染了血色。
城门外百万大军在与我军僵持了半日后终撞开了城门，铁骑踏过城中每一寸土地，大雨滂沱间夹杂着血雨如注。我耳中充斥着刀戟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他拼杀着努力赶到我身边呼唤我的乳名的声音。
我本能挥动手中的长枪，须臾听闻刀深入血肉之声。我的世界恍惚着，好容易才见他挡在我胸前。我身中数刀失血过多，软倒在他身边，身体渐渐无力。
他的指尖触到我的面颊，忽扯起一抹淡淡的笑，轻轻合上眼睛。眼前骤然是胜于暮色的黑。
城破了，他逝去了，我被俘了。
那年正是辉夷八十七年，是辉夷覆灭的开始。

有一次入京受封赏，首次被受邀参加诗词会。正值春季，我静立于帝王身后，听着或娇媚或清亮的声音在百花盛开、蝴蝶纷飞间吟出诗词，感觉倒还不错。彼时最为受宠的二公主见我一直沉默，好心出题邀我作对，笑容亲切。我直言说我一句未听懂，当时倒不觉有恙，却见公主檀口微张，略有吃惊之意，又修养良好地不再表露，敏锐的听觉又让我听到了来自妃子的轻笑，抬首见帝王微微皱眉。
幼时父亲曾请人来教我这些，只是在我气走九个走之前还一直摇头说愚不可教的先生后，他才算放弃了这种折煞我的尝试。
半晌她笑说我虽身为女子，战功卓越，但到底还是草莽之地出生，不会这些高雅之物也正常。
这番明明是为我解围的话，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嘲讽之意，抬首见公主表情坦诚，笑容甜美，丝毫不显做作。才明白是我多想了。
的确，同是女子，公主与我，却是毫无可比性的。
皇帝宠爱二公主，又有妃子出言劝莫因我毁了性质云云，他便只甩甩手令我退了。
翌日，小朝匆匆找到我，跟我说新听得的市井上的，关于我目不识丁的流言。
他靠在窗棂上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如实道来，便听小朝不忿说若不是我疆场上出生入死，哪有他们讽刺我的机会。闻讯赶来的他端坐椅上，缓缓放下手边的茶水，笑得很冷。
昨日宫中发生的事，不可能那么快传到宫外，定然是有人恶意中伤。他说，阿然，你不适合这儿。
我垂眸，窗棂外传来淅淅沥沥的春雨声，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尚是早春，带着冬的寒意，我竟打个寒颤。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膝上旧伤传来些疼痛。我最恨阴雨天。
他看着我的眼神怜悯。人世间过了十九载，此刻我却突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后来我有尝试着读诗书，依旧是不懂，他却吹熄油灯，合上书，不让我去白费功夫了。他附在我耳际低声说，以后便不会有了。
于是，到现在，我也不像个女子。我亦不明白那七个字的意思。
我将剑收回剑鞘，对着小朝笑道，我是个女将军，也是个女子。
我瞧见她一副不明就里的神色便笑道，我被俘过，早非完璧之身。
她脸上的神采瞬间僵住，盯着我半晌，接着直直掉下泪来。
这丫头委屈地跟发生在自个儿身上一样，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我笑着揉她的头，万般无奈。
之后的那场战役，耀城失守。
过往那些年华瞬间成了灰烬，一日之久，我置身于牢中，回想起城中曾经的繁华，却仿佛隔世。

第二章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七岁，父亲尚在人世，耀城亦是旧时的模样，他牵着不过年长我三岁而已的少年走向我。我笑嘻嘻地放下剑看着他，绒绒的狐裘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面部线条不甚明显。异常女气的面容让初见他的我第一反应是唤他姊姊，父亲笑出来，对着他尴尬的脸道，他是你的哥哥，你以后的玩伴。
他是三日前父亲在两国交界处巡视时遇到的少年，衣衫褴褛的，腿上有着被狼咬出的口子，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走不了路却依旧用手扒着石头向前爬。于是他心生怜悯，将他给捡回来了。
他立下战功无数，父亲喜欢他甚至胜过我，枉他看人之准看出他惊才艳艳，却没看出他的狼心狗肺。
“阿然……醒过来，行吗？”低沉的男音唤着熟悉的名字，温柔如斯，似是哀求，随即却有一盆冷水倒在我的头上，顺着发丝滑下，本是冬季，此时更觉寒凉彻骨。
我清醒些，抬头，模模糊糊见到秦云，扯起嘴唇笑道：“我不会归顺的，你还是……杀了我吧。”
眼前的青衫顿住，半晌俯下身，再次唤我，“阿然……你只要说，说那两个字就够了……”
我睁眼却发觉此处已不是地牢，豪华的房间，身下是铺了几层的柔软被褥，枕下却因为那盆水而潮湿。
秦云托起我的头，轻轻拭去发间的水。
我努力压抑作呕的感觉，冷笑道：“多谢秦将军多事把我这个俘虏从大牢中带出来，不过苏然还是觉得大牢舒坦……并且有些话，阿然总是无法说出的。”
我感受到他手的颤抖，我扭过头不去看他的表情。
“阿然……”沉默了好多功夫，他又道，“是我对不住你……”

身体渐渐无力，他却将我扶起，执起我的手，摊开手掌，塞入一个微凉的把柄。把柄上生涩的花纹，我闭着眼都能画出，“这把剑上的花纹是你亲手为我设计的……你用它，杀了我吧。”
我强打精神，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反问：“你配吗？”
秦云配吗？
这是他的剑。是我花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作为礼物赠予我的副将的。我甚至记得，十五年前他的低喃。戎马一生，守将身侧，便唤它穷年怎样？他指腹拂过剑锋，毫不在意沁血的指尖，只是赞叹它的锋利。
这是他的佩剑，秦云连死都配不上。
“如果这样你可以解气，便亲手杀了我，这样一了百了，多好。”他似未闻，“是我对不住你。”
我重复道：“你不配。”
他轻笑，“便当是你的恩赐。”
沉睡了不知多久的身子酸软无力，我拼尽全身力量握住剑柄，缓慢地抬起手，“那，便顺了你的意。”
剑尖指着他的心脏，我吃力地施加力量，讽刺道：“你以为我不敢？”
鲜血喷出身体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我的耳边。我脑中一片混沌，想着，秦云死了。
多好，他死了。
我想笑，却突然一瞬间忽然心如死灰。
生无可恋了。

第三章
几个月之后我已经能够不借助帮助坐起了。几个月时间，我都没出过这个住处，甚至连我在哪儿都不知道，他每日定有半个时辰在我这边，在我床沿安静地坐上片刻便匆匆离去。
他沉默，我假寐，再无交流。有时候他会紧紧握住我的手，梳理我散乱的发丝，然后轻轻吻在额上。
我有听过丫鬟谈论近期的大事，准确说是辉夷被溯陌吞并的后事。溯陌之皇御驾亲征，三个月时间便直入都城，生擒皇帝。
麾下重用之人便是他。我还记得他在策马而行，沙场之上抢握在手掌，一刺一挑便是一人倒下。如今打到辉夷皇宫，又该是怎般风华。
而我只给他看过我的狼狈。
若说其之最，怕不是七年前从溯陌皇宫逃出来时，而是几月前他从地牢中捡出来的我了。
前者让我喜悦，后者只让我觉得悲凉。只是一夕之间，我与他便隔了生死荣辱，隔了家国天下，因为他的背叛，让咫尺成了天涯。
正是大军压境的前两天，我布下的几个重要布防点被逐一击破，大小战斗近百。
那天小朝刚离开我房中为我取点心，我便听到她的求救与喊叫，分明是“奸细”二字。
心中大骇，急急赶出房门循声而去，却见林荫中她靠着杨树，剑锋深入她的心脏。穿透后钉在树干上，鲜血流了一地，鲜亮得刺眼。我的视线顺着剑锋往上，不可置信地看到他的脸。
剑尖拔出时，鲜血喷涌而出，他的眼映着溅上半张脸的血，狰狞得可怕。
地军的打击目的性极强，我想过布防图泄露的可能，却完全没想到元凶会是他。即时如此布防只有我与他知道，可我更宁愿相信泄密的是我自己。
若不是小朝碰见，是不是还要继续傻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我，又托住小朝下坠的身子，手诡异地颤抖着，讶异的表情挂在脸上，却一言未发。
她倔强地仰着头，眼泪却流下来，复而以不加掩饰的目光痴痴盯着他的眉眼，一点凄怆，一点满足，一点眷恋，凝成了唇边若有若无的笑。
这一刻我才幡然醒悟，小朝一直都喜欢他。
想来应当是她撞见了他与溯陌人的密谋。她同我一同修习过一段时间的武功，聪颖如她，想不被发现也不成问题。
国仇私情，这便是她的选择。
我颤抖着嘴唇，他却在我开口之前点头。
我最后一丝侥幸随着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破碎，我突然发现我蠢的可以。
我嘶吼着命令他放下小朝，冲过去抱住小朝，浑身力气被抽走，悲怮的痛哭，死死地瞪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直直注视着小朝，复而缓步走到我身边，慢慢倾身，薄唇蠕动便是一句：我没，没有有想到会是她……我……对不住……
他突然停顿，没继续有说下去。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退离，狠狠地骂。他沉默半晌复而尖锐的笑道，你的父亲，是我杀的。
因为他同小朝一般发现了他的背叛，所以枉顾往日救命之恩，毫不犹豫地灭口吗？
我抓住小朝的衣服哭得几乎昏厥，手探上她的鼻息却是寂静一片。
我从不善于恨一个人。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要恨他，总有一日，我要恨他。

我为自己编织一个梦，梦中他战斗在我身边，死在我眼前，死在秦云手下。而现在秦云强行将我扯出梦境，以爱我为名义，逼着我去面对他所有的不堪与腐朽，逼着我去记起对他的喜欢。
思绪被叩门声打断，丫鬟推开房门唤我喝药，苦涩之味在舌尖久久不散，丫鬟取来一颗蜜饯让我吞下，俯身行礼便离去。
她轻笑一声，将房门小心带上。须臾便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困意袭来，不由得沉沉睡去。
我被他软禁在这里，生死全由他一念。现在，亦到了他让我离开的时间。
转醒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暖如锦缎的日光透过镂空雕花的木窗映在我眼中，连带着衬得抱着我的人的眉眼恍若星辰，宛然如画卷。
他躺在我身边，双臂死死地从颈处圈住我，勒得我骨骼生疼。他的眉毛皱得很紧，我盯着他看，他很快便睁开眼，喜悦之情稍纵即逝，声音不知为何低沉嘶哑，担心不加掩饰地表露，“感觉如何了？”
我笑，“秦将军，您杀我还来不急呢，哪劳得关心啊。”
他的目光透过眼眸直击魂魄，我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及悲凉，避开头不再言语。强硬的力道扳过我的头颅，他钳制着我的下颚，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所以，你要活着。”
我笑得讽刺。
“你可知，方才昏睡中，你一直在唤的，是我的名讳？”他在我耳畔细声呢喃，仿若蜜语。
伪装被撕裂，我垂首不语，手指慢慢弯曲成拳。他补充道：“小朝不在了，耀城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这样……你才有力气去恨我。”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只是苦笑。
“你说的可是，秦云，我恨你。”
时光停止在这一刹那，他以手掌遮住我的眼，狠狠地吻上我的唇，疯狂地舔舐。“既然你已经恨了，我自然不会在意再深一点。”
我自修长的指缝间看到他缓缓闭上双眼，清俊的面庞蒙上层淡雾，眼角似有一抹晶莹，痛苦的情绪随着亲吻倾泻而出。像小朝死的那日，他的表情。
他的指腹抚过我的眼角，扯开我的衣领，我才发觉我哭了。

第四章
这些天来我根本无法走动，于是我在丫鬟看我喝完药之后将其吐出，身体果然好了不少。将放置蜜饯的容器打破，寻了个尖锐的碎片藏于枕下，再换来丫鬟将狼藉收拾去。
现在，碎片握在手心。我低头，将碎片划在手腕上。
四周静谧，只有清晨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我闭上眼，任鲜血蜿蜒流下。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最后都是一个结局。
我于溯陌，天理难容，秦云于我，杀之后快。他要护我，不自量力。
手腕被人以千钧之力握住，睁眼是他狂怒的表情，睚眦欲裂地瞪着我，声音短促透着刻骨的恐惧，“阿然，你不要乱动，不要说话，我去给你请大夫。”
他醒了。
“秦云，”我唤着他的名讳，望着他的眼神涣散，却努力保持唇角的笑，慢声重复：“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爱我，就不要救我。”
“留在我身边，就这么令你难以忍受吗？”这是他沉默了半晌之后的回答，而我的眼前昏暗无比，再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苏醒时他背对我，月光柔柔的铺在他的身上，仿若白纱。
他说，“我知道你一有力气就会逃离，这是我的私人宅院，离着京城很远，有人保护，可一旦你离开，我就不能保护你了。”他低声央求，“阿然，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笑：“秦将军真能异想天开呢。”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本是溯陌大将军秦禄的幼子，与我同胞的姊姊才是现在的我，秦云将军。”
“我于十八年前来到蛮夷，而当时我本想顶替父亲的位置镇守边疆，但人却无法回到京城，便由与我模样相同的姊姊暂时顶替了我的身份。而后我一直未归，她便称病，在边疆作为我生活下去。所以，秦云将军，应当是秦妍才是。”
“我本不喜战场厮杀，那时不想回去，而后来胞姊故去了，我只好顶替了她的身份。”
“后来那样做……真的对不住。”
我望着他的眉眼，却怎么也无法见到昔日少年笑的影子。他说，“我没想到发现我的会是小朝，更无法承受我亲手杀害了她的事实，还有你对我的恨意……阿然，给我一个解脱吧，求求你，阿然，杀了我。”
这是记忆中他第一次这样祈求一个人，目的却是死亡。
可是我怎么能杀了他呢？他口中的解脱能让我死不瞑目，即使我已经记不清多少人直接或间接死于我手中，我却无法想到他会死在我赠予他的剑下。于国、于家，我都该这么做，我清楚的明白。可纵使那么多理由，我亦无法说服我做到。
曾经……他对我，那么的好。
“秦将军，让我走吧。”最后我如是说，“即使是死，我也要离开。我想自寻短见，你拦不住的。”
风吹入室时带起一片新叶，他伸手接过，修长的手指触摸它的脉络，望着树叶却又不似，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你都知道，我是那么爱你，就这样，你也要走么……”
“是。”
“……我明白了，你走吧。”他苦笑着瞧我一眼，“我不确定再过些时日我也能做出这个决定，所以，等你身体好些就走吧。”
他闭上眼离开，轻声道：“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想我了，就回来吧……我想等着你。”
我轻轻点头，心里却澄明一片，就这么结束吧。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纠缠了，即使离开他我会遭受追杀，即使性命不保，都不会再遇上他。
云淡风轻，正好离别。

完结

暖暖。

虐文？

尽管喷啊，我承受能力很好的～

唔，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