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亮出精彩】140816【美文】花生豆原创小说《式微》

“我——我听说夫人研读佛经？”
“成儿说的吗？不过打发些时光，并不懂什么。”
“夫人可信轮回中有此一世，彼一世？”
“有情众生之我皆常住，此我在生死流内，或有业力，以成三生三世因果。我参悟不详，但也听说一二。”
“我其实并非溺水后丧失记忆，而是这副肉身溺水，我的灵魂与之相逢，借其托生，自此我生她灭，故并不能算忘却。”
她一双美目光华闪动，喃喃着说:“肉身溺水，灵借其托生，自此我生她灭——你这句不能算忘却，倒比之忘却更干净！”
说完，她默然望着几案出神，我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发出任何声息。罗成玩味地看着我，插语道:“妹妹这灵魂又从何而来？”
我直直回看着他，心头想着你与我同类，真不知我从何而来吗？我今日就与你索性说了真话，你能想起我们的前生吗？
“一千多年之后。”
“你说与我是旧相识，彼时也有一个我？”
“是。”
“也许先有我与妹妹这一场相遇，千年轮回后才有我们的再次重逢。”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我随着这句话忽然就跌到了庄周迷蝶的梦境。
我开始怀疑，究竟是我穿越到隋唐，还是窦红线做了一个夏妩在21世纪的梦？否则，那窦红线如何能说出皇帝与老百姓没半点分别的平等之论？刘黑闼对那窦红线情根深种，我若和窦红线没半点相干，他为何还会依旧对我一往情深？若是建成此刻空负一个躯壳，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一定可以感知的到！
我无言以对，罗成却笑着看我的眼睛，说:“傻妹妹，在哪一世，修哪一世，多想无益，若是有缘，我们自然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说着，他又搂他的母亲，在他母亲跟前撒娇道:“我愿生生世世做母亲的儿子，在母亲跟前进孝心。”
他们母子相视而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罗成说起与我兄妹结拜之事，似乎之前他也曾对他母亲说过我与建成的关系。他母亲当着我的面赞了建成的人品与琴音，我听着心里喜欢，面上却羞地晕生双颊。
她见我颇通佛理，问我有没有佛名，我摇摇头。在大隋，信佛的家庭为子女起佛名的有很多，如同建成叫毗沙门一样。她叫我坐近些，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成儿领回的女子不少，妹妹倒是头一个，你历经大难，于生死轮回有悟，我为你取名‘波罗蜜’何如？”
她说前半截话时，我对着罗成挤眼一笑，他厚着脸皮也冲我挤眼，丝毫不以为意。待听到“波罗蜜”为名时，我的脑中马上闪出一个金黄的大菠萝，而后谢娜那句“菠萝菠萝蜜 菠萝菠萝蜜，带我去～ 带我去～”的旋律就不受控制地冲击我的记忆。

“波罗蜜即为到彼岸，解义离生灭。你可喜欢？”
她还在问我，我忙点头不迭说喜欢，喜欢。
到彼岸，离生灭——果然是好名字！我母亲过世后，父亲曾带我去过南华寺，我有段时间悲伤不能自遣，便认真翻阅起带回的《坛经》，记得中间有几句写的极好:“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于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我将这几句诵给夫人听，细细咀嚼，自己午时关于彼岸花的忧伤也自觉减弱了不少。夫人微笑着说，“果然是个有慧根的姑娘，解得切，解得切。”
我本想解释此语出于慧能之口，后来一想，哪里就那般着相，所以也就一笑了之。
絮絮谈了许久，她又留了我一晚素斋饭，我才得以告辞出来。
外面落起了星点秋雨，有人忙忙追上来为我们送过来两领蓑衣。我从未穿过此物，罗成看着我笨手笨脚，亲手为我穿好，将我头脸，身子细细笼在蓑衣中。
我问他，“你的佛名是什么？”
他说:“宝月光。”
看我一脸茫然，他又嘲笑道:“刚才还振振有辞，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懂——宝月光佛能消过去生中一劫的罪业。我父亲征战四方，杀戮无数，母亲为我取此名，旨在消去恶业。”
我想到的唯有月光宝盒。
我仰着头，啰里啰嗦的给他讲起了至尊宝和月光宝盒的故事，讲周星驰在里边演绎的经典对白，最后，我忍不住对着他唱起了那首波罗蜜的歌:
……
带我到断龙石还没有关闭的山洞去
在你不停止的时空穿梭途中
提醒你五百年前的那段因缘
菠萝菠萝蜜 菠萝菠萝蜜
带我去 带我去
啦啦啦... ...
和我重复这咒语
菠萝菠萝蜜 菠萝菠萝蜜
带我去 带我去
啦啦啦... ...
不要悲伤的结局
我穿着笨重的蓑衣用粤语对着罗成喊:“落雨啦，收衫啦，你知不知啊？”
他学着我的口音重复着说:“落雨啦，收衫啦，你知不知啊？”
我顽皮地着说:“我不知！你不讲出来我怎么知？你讲出来我也会装做不知啊！”
“我跟你讲啊，我跟你讲有用么？我跟你讲出来你还是会装做不知啊！”
他是那么的聪明，学得是那样的快。我几乎都被他逗笑了，可是当我又唱着“菠萝菠萝蜜带我去，和我重复这咒语，菠萝菠萝蜜带我去，不要悲伤的结局”时，我的眼前中仿佛出现了建成在玄武门一箭穿心的结局，骤然就心痛的想蹲下身去，但是，那蓑衣使我手脚都不灵活，我只能抬头望天，让雨水冲下我的泪水。
“哥哥，你有没有月光宝盒？如果大哥有什么危险，你可不可以让一切重来？”

我斗胆问到:“大师心能常静否？”
那静琬合目片刻，答曰不能。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人在我一个小小女孩面前直陈不能，倒比之言能更叫我起尊敬之心。
很多道理我也懂，但一颗心终不能静。
“凡不能者，皆因放不下。人人皆有放不下，全然放下的是那石龛中的佛。”
罗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望去，他的后面站立的却是我数日里不得谋面的建成！
他一身碧蓝的长袍于午后秋阳中长身玉立，如梦中美好的图画。他的头上居然也簪了花，似是一枝桂，隔了他还有几米远，似乎已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香。
他向我微微一笑，就好似有温煦的阳光洒进我心里。
如果有所放不下才不能常静，那心乱岂不也是一种欢喜？
静琬大师和夫人同时起身，建成与他们之间相互见礼，我羞涩低了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跃跳。
我多想即刻跑到他身旁，可是我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当着夫人和静琬住持的面谈儿女私情。
况且，他来了，就是捕捉他说话的声浪我也欢喜不尽。
听他们聊天的口气，应该彼此关系极为熟稔，建成他们全家来蓟城便是住智泉寺后身，应该本就与静琬大师有着极深的渊源。
罗成又续着前话说:“在我眼里，倒是放不下比放下更近西天，若什么都当真放下，六根清净归清净，但六根生来也是有因缘的，何苦又辜负了它？目要视物，鼻要闻香，舌头要辨得苦辣酸甜，人生就这般俯仰天地，纵马驰骋，岂不快哉！至于放不下——放不下那就尽情放在心里，由着他痛，也由着他笑！哈哈，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静琬大师但笑不语，夫人斥责罗成又放肆了。
罗成的话就仿佛是特地解我之心结的，每一句每个词都仿佛叫我拨得云开见月明。我转头看向建成，心中又生出许多柔情。既然爱了他，笑也好，痛也罢，总是不能再这样脆弱。
爱了他，就一定要让这颗心在爱慕他的红尘中一点点生出勇敢，否则，怎么配爱他？
“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这个放不下，可是与三阶教有关么？”建成对着大师问到。
他们接下来说的话，我插不上嘴，只在一旁细细聆听。听他们说来，这个三阶教乃是一个信行的僧人所创，不念阿弥陀佛，提倡以身布施，言一切佛像是泥龛，不须尊敬，一切众生才是真佛，即世界众生无不为佛。这个提法非常容易叫人接受，所以该教在隋文帝时已有很多信众，皇帝本人也曾招请信行入宫廷说佛法，但自信行圆寂后该教却屡遭朝廷禁止。
好像还与一些朝堂事件有关。他们说的模糊，我还听不大懂。

接28:
静琬大师虽不同意三阶教对佛经的阐述与理解，但也不赞同朝廷的禁杀令，他与那信行还曾会过面，彼此相互钦敬。罗成对三阶教似乎颇为推崇，建成熟悉三阶教义教规，主张却不偏不倚，他对静琬大师说:“诸多教派，溯本则归源，向善之心不灭，佛即不灭。昔日秦焚书坑儒，到汉时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然而文化若水，遇山岭则绕行，遇洼地而成深潭，绝非皇权想禁止就能禁止的。大师数年来藏经传道，不避艰辛，那涿鹿山中所起九座刻经石室，存续文化之命脉，此功勋恐在历代皇帝修筑长城之上。”
那静琬合什而礼。建成又说:“佛学博大精深，在下不能参透一二，然儒，释，道皆有所长，或理同为一。家父推崇道家，屡屡教我先祖老子之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先时不解其意，以为玄学，其实不然。上善若水，水常通流，
泽被无声，遇阻却汹涌，绵绵密密，如此无争却有容纳，终究能浸润人心。人生若有如此道行，则一生无得失，也就真无所谓放下与放不下了。当然，我也是初有所悟，坐而论道，若要行悟一体，恐怕也非易事。”
他说到这里时，看了我一眼。
他曾对我说，若是我不跟他来涿郡，也省得他每日里心不静。今日他虽侃侃谈佛，究竟我也是他的那个“放不下”了。
我的目光与他痴缠，还是他微微一笑，先别过去了目光:“若有朝一日天下人皆富足，人皆为善，那时即便佛，释，道尽皆寂灭，又有何不可？”
这是典型的老子“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而推出的论断。
他们继续谈论时，我的目光后来究竟不能离开建成，他那恳切的言辞于柔和中自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不仅来自于学识的渊博，还来自于做人的纯正。
我愈加发现，我对他的爱慕是含了对他本人的崇拜的。正所谓越了解，越欣赏；越欣赏，越思慕；越思慕，越倾听；越倾听，又越了解。
这是一个充满爱意的环，一如他赠我束发的金环。
他后来求了静琬大师一件事，他说起圣上已下诏让世民进智泉寺礼佛一年，一年内不得离开寺庙。世民性子暴躁，正该好好叫他持经思过。
这个处罚并不重，皇帝虽然不重用李渊，可是在打高丽前夕，也绝不会自伤股肱。

接29:
只有通过艰辛达到目的地才有这样满足的晕眩。但就是在这样自得的旋转中，我见到了李世民。
“想不到你来看我。”他兴奋异常，眼睛里全是快乐。
“怎么你在这里？”我的问话脱口而出，满面惊诧。
他的笑意被我冻结在脸上，可转瞬间就转换了笑模样:“大哥不可能没告诉你我在这里，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错啦，这些天在此面壁思过，早就后悔死啦！”
我知道他在智泉寺，但我若知道费这么大力气看银杏树竟遇上添堵的他，绝对没这个动力攀援。如今碰巧遇上，我解释不得，偏他口齿伶极为便给，一下子用这些话噼里啪啦地堵上了我的嘴。
随后他看到那老僧，施了一礼，“有劳师傅带路，才使得故人于宝刹相逢，一路上想来她也不容易，且容她在此处歇息片刻，师傅你看可好？”
老僧还礼，看了我一眼说:“无人带路，是她执着来此。”
我看着李世民活蹦乱跳的样子，想起静琬住持说的话，对老僧叹息说道:“一念三千，寻空遇假，不知大师怎么解？”
“空自空，假自假，寻空得空，寻假得假。”
“大师——”
“贫僧法号不二。”
“空假不二？”
“姑娘果然聪慧。故人相逢，总是有缘，不如山中小叙，老僧少时即回。”
说完，他将李世民打扫的几大包银杏树叶背下山去，那么陡的路，看他已逾古稀之年，行动起来却如脚踩风车一般远去。
满山的银杏树叶在秋风中犹如飞舞的蝴蝶，偶有飘落，便美若诗的韵脚。但是，李世民的出现全然破坏了这份兴致。不二僧人刚才话音里说这山有没有他都是这山，可对我来说却全然不同。
看到李世民，我的心就如同变成铅块一样往下沉，我无法做到空假不二。
“你的伤好了？”他瞥了一眼我光滑的脖颈，眼神里又闪动出喜悦的光芒。
我郁闷得点点头。
“还在生我的气？这里没别人，你再打我一顿好不好？”
我见到他，确实有心和他打架。无论如何，他杀了涿郡守备南海王陈虔的儿子，就这么轻轻被放过了总是太便宜了他。
但打一顿又能怎样呢？况且我手足酸软无力，打也打不到痛处，一旦起了龃龉还平白让建成担心。
“不打了，说会儿话吧，我歇歇汗就走。”
“这么陡的路，辛苦你爬上来。”
“我为着的是它。”
我起身捡了一片银杏叶，眯着眼睛透过阳光细看那晶莹剔透的纹理。
“喜欢这个？若能回大兴城咱们要种多少种多少。”
大兴城即是长安，隋文帝兴建大兴城，并以此为都，但唐时又恢复了长安的名号。我试探地问:“你觉得叫大兴好，还是叫长安好？”
“当然是长安……”

李世民又问:“不知那孙大圣到底如何？从五行山下出来还能做他的齐天大圣吗？”
我不知后面的故事当不当对他再讲。他又一揖到地，反复相求。
我只好告诉他:“从此之后再没有齐天大圣了。”
“为什么？”
“因为他无法无天，不受约束，才有那五百年灾愆，后来一位僧人救了他，却也为他戴上了紧箍咒。只要那僧人念一遭定心真言，他便头痛欲裂，生不如死。美猴王从他戴上箍儿那一刻起，他那狂放自在的少年时光也就结束了。”
“后来呢？”
“从此之后，美猴王变成了孙行者，从此保护师傅西天取经去。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孙大圣不仅学会了惩妖驱魔，还懂得了把握分寸，懂得了约束自己……”
说着话，我发现掌中那枚美丽的银杏叶被我于不经意间揉碎了。将那些碎叶片随手扬了出去，站起身来，我已准备下山。
“几时再来看我？”
“你在宝刹清修，我最好以后不来了。”
“你说寻空遇假——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回身看他，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些胆怯和悲伤。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勉强说道:“你有一个好大哥，他会惦记着来看你的。”
“妩妹——”
我听着这个称呼，苦笑了一声。建成叫我一个妩字，罗成会叫我小妹，妹妹。这个妩妹我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但是，我却没有心思和他套近乎。
我抬腿继续往前走。他的声音在身后继续响起:“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看着血真的冒出来，看着他竟在我剑下没了气息，我跑出去的时候腿一直在抖，我笨到连马都上不去，别人将我扶上马，我就只知道一路狂奔——”
我的双脚定在山坡上，深秋的风载着冰冷的寒吹来，我已止不住全身颤抖。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但我却知道这只是一个血腥的开端。他会在血渍中一路前行，然后终将杀掉我挚爱的人！
“人终究不能还不如个猴子，我愿戴紧箍咒，请为我讲定心真言，可好？”
我想夺路逃去，我想忘记这个人，我不想在和建成相处的时候再想到他，更不想于梦里最甜蜜的时候还会看到他的脸！
可是我必须艰难地回头，就算结果不能如我所愿，我也要做出最大的努力。
“你记得你发过的誓？”
“终生不敢忘。”
“好，那下次来进香，我还来看你。”
他谢过我，一揖到地，我的嘴唇生硬地拉起一点上翘的弧线，而后，转身离去。
再不离开，我怕我装不下去那份淡定。
回到侯府，水米未进，卧在床上，体若筛糠。
与此同时，建成接到圣旨，皇帝要他三日后出使突厥，说服义成公主嫁给新可汗。

来到大隋，我还未听到关于什么“十八子当坐天下”的谶语，但看杨广对李家的态度，却始终是不凉不热的。
不重用，但也绝不少用。热情，但不给军政大权。
我都能感受地到，建成岂能不知？
但关于朝堂政治之事，他并不会与我多谈，而我每次一见到他，生怕一涉政治就煞风景，又怕那些事体终究会勾起我内心深处的悲伤，所以倒宁愿将自己变成一只猫，蜷缩在他怀里取暖，听琴。
他来看我时，我正在灯下看《汉书》，在漳南窦家我就看这本书，来蓟城后也还是爱看，只是往常一看即入迷，这一日因为惦记了一个义成公主，但凡看到皇家或公主字样便觉得刺心。
昔日黑闼与萱草河边相会，我觉得水域里的黄花刺眼，但依旧想着将萱草给了他也好。此刻不过听说建成要出使，眼中便再见公主二字。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好听。
只是这个温和好听的声音，是不是也是公主所喜欢的？
“在找公主。”
“妩。”
他从后面用手臂圈紧了我的双肩。我将头靠过去，他低头就势来吻我的唇，我将头又侧到一边，撒娇说:“要我不吃醋，带我去。”
他别过我的头还是吻了一吻，而后说:“恐怕不行，出使并非游山玩水，皇家事体，不可随意增减人数。”
“你若不许，我就偷偷跟着。”
“又是那样跑？把脚扎到出血？”
“这一次我还有胭脂马呢！”
“妩！”
“大哥，你这一去都不知多久，我如何能忍得下？我们说好活一天，便是一天相守，你又如何能舍得轻易道别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啊，我的大哥！”
我回身抱了他，仿佛他一转身就会永远离去。
自从认识了他，每次与他拥抱都是这样拼力。

自从认识了他，每次与他拥抱都是这样拼力。
他轻柔着抚摸着我的脸，手掌又轻轻抚慰着我的身体，“别这么紧张，又不是生死别离。即便此刻你我已成亲，也没听说谁出使还能带夫人的啊！妩，我一回来后就娶你，好不好，嗯？”
他说的是实情，我控制了一下情绪，垂下眼皮问到:“那你实话告诉我，你与那义成公主是否青梅竹马？为何单单指派了你去？若果真你们有旧情——我就——”
“你就如何？”
我吞吐难言，他反而笑意相逼，我便将脸又扬起来，心口的话如火焰般喷涌而出:“大哥休想让我长点眼力，自行退去。起一座坟，要么你把那段旧情埋了，我继续爱大哥，跟随大哥；要么你亲手杀了我，将我埋了，我下世早一点托生，叫你第一个爱的女子就是我！”
我的眼光在灼灼燃烧，情在烈烈燃烧。我们就这样对望，他这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渐渐的那瞳孔里也已全是这燃烧的烈焰！
“建成一生一世，心中惟有阿妩！”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心意。其实他这样的人，何须承诺永远？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就够我这一世温暖！

第一部 朱颜绿鬓马蹄轻 31 宫闱
夜凉如水，晚间说话，膝盖都有些冷，窗外三五颗星儿在天边眨着眼睛，似乎在柔情低语。
我知道他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打过二更后，我愈加不停地对他说话，或者唱曲儿，又或者抱着他的胳膊，与他耳鬓厮磨。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意图，但并不点明，嘴角一直有那温和的笑。
“听说你去看了世民？”
对于他而言，他最欣慰的事是我与他二弟的“前嫌尽释”。可是我是多么不愿意提起这个人物。
我后来的确又去看了趟那小子，而且还为他带去了些素糕点，但那是因为我知道了建成要出使突厥，心里七上八下，去找他也不过是悄悄去摸一下建成和义成公主的关系。
这种心理说是吃醋吧，也不全对，更多的原因，是我渴望了解他。我知道无论如何，他现在对我情真意浓，我心里有数。他也曾对我说过在他少年的时光里，因为担忧母亲弱弟，发誓将身奉与佛祖，从不近女色。我相信他有这个定力，但是，我依然觉得在他的心灵深处，应该有那么一个美人。
每个人不都有那么一段时光吗？怦然心动，默默喜欢，无关修成正果，只是心不受控制地喜欢一个人。想念那个人，甚至不需要见面，只需要在心底呼唤他或她的名字。
世人皆如此，他，李建成如何能成为例外？
我就是忍不住揣度，这个美人，会不会就是义成公主呢？
当然，他们那时候年龄很小，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那公主嫁给突厥可汗时，李世民还是个小婴儿，可是据李世民所说，那时他的大哥，师从大隋才子虞世南，已弹得一手好琴。而那义成公主最喜爱追随的大臣就是秘书郎虞世南。
所以，两个人如我所料，果真是最最相熟的。我看着建成，故意叹息地说:“你二弟不见得能修身养性，精神却恢复地很快，他的事儿可不劳你操心。倒是你答应带我听虞大人的琴，至今还没个着落。”
“他是圣上身边的人，当然不得轻易见着，你又不肯随我参加宫宴，机会就更少了。”
我的确绝不为着好奇参加什么宫宴，离那皇帝越远越好，万一被他看顺眼了，侍寝上一晚就要了我的命了。
“听说你和那公主一起学琴？”我再次将话题转了回来。
“学倒是学了，但她没学会。”建成笑着说时，手掌已抚上了我的手指。
我大吃一惊，难道公主一般不都是才貌双全的吗？
他又说道:“义成公主喜欢乐师，自己却从没有耐心坐下来学一首曲子，她喜欢看人家跳舞，自己也从来吃不得苦处练身段，只是她嘴巴伶俐，活泼讨喜，先帝格外宠爱她。她说，有天赐美貌，有世间最尊贵的身份，哪里需要她学这些微末之道邀宠他人呢？”

“好个傲娇的公主！”
“傲娇？嗯，这个倒别致地很。”
他手揽了揽我的肩膀，我将头靠在他手上，又说:“听闻那义成公主常从突厥往大兴或者洛阳送一些西域礼物，除却皇宫中人，总会为李家也准备一份，为大哥你又总是多准备一份。”
“哦？知道的这样细致，看来你很用心啊，不知你箭术上有没有长进？”
他的眼光依然盛了暖暖的笑意，但在那笑意中又多了些淡淡的调笑，和罗成明目张胆的戏谑不同，他那淡淡的调笑里也似酿了一杯酒，叫人不但不急不怒，反而醺然薄醉。
我自小就是个用功的孩子，因为好胜心，也因为太容易对一切新知投入。但是他教我射箭的要求也确实太高了。
在我射箭的时候，他于我拉满了弓弦后，在我的胳膊肘上，再放上满满一杯水。他要求三支箭连发齐中靶心，还要督察我手臂上的那杯水是否能纹丝不动。天啊，这意味着第一支箭刚射出去，第二支箭就得紧跟着发射出去，而此时第三支箭还在弦上等着呢，必须又得发力瞄准，往往到最后一支箭，不是失了力量，就是失了准头，或者那水溢出湿了袖子。
他说，这一关练不成，三支顶针箭更无从练起。三只箭，一支箭发出去，后面的箭还要击中前面的箭尾，连续三箭，这个可太难了。要像他当初那样抬手能追上我出其不意射向罗成的箭，当真就是神仙。
我抬起脉脉明波，对他低语道:“我会好好练习的，以后想你了，不练箭我还能做什么？”
明日相思无处寄，只将箭雨飞天去，若是红心中一个，依子呀，依子呀，眉间有欢喜，只那时候，奴啊，觑着它，一时里方能抛下些你，依子呀依哟！
我将随性脑中浮现出来的词与他唱了个黄梅调，他听出了我的相思意，便将我的唇封住，送我细细碎碎的吻。
在那之迷离的缠绵中，我突然不想再问他与公主的旧事了，那公主不管多么尊贵傲娇，我都不羡慕，因为我要的此刻已经得到。

如果他能做到如此，我死也心甘情愿。
他离开后，三更天，我独自坐在阶前饮泣。小声的，呜咽的，不停歇的哭。蒲草为我拿出了件衣服，为我轻轻披上的却是罗成。
“我已经叫更夫拖延了半个时辰，还不够吗？”
我有些窘，眼泪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他叹一口气，又说:“你若想同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呆愣着看他，惊得反应不过来。虽然我流泪的真正原因是为着怕跌入那悲伤的宿命，并非为这一时的分离。但听到他这样的话还是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如何能同去？大哥绝不肯带我！”
“大哥的明路自然不能走，哥哥我的暗路却四通八达。”
“哥哥竟如此神通！”
“若是突厥没有个把我们的人，如何能打得了这个仗！小妹，只是我这厢烽火戏诸侯，却不知能否博你一笑？”
“哥哥！”
我已无话可说，有大哥相爱如此，有罗成相知如此，生死且先不论，此番穿越总是值了！
但我毕竟不能因为自己去惹那么大麻烦，若是引得他隐藏的那些“线人”曝光，那些人定是死路一条。我拭了把泪，说道:“我没那么任性，大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哦？我怕你把长城哭倒了。”
“那就差你去重建！”
他看我还有斗嘴的能力，点了点头，笑了。我又续问道:“那个原来的启民可汗大了义成公主多少？”
“几十岁总有了。”
“这个新可汗呢？”
“他是启民可汗长子，现在也就三十来岁吧。此人打起仗来甚凶，但义成公主也彪悍的很，她是老可汗的夫人，是突厥人的可敦，老可汗前面冬天即故去，这位公主游牧北方，从辽河到金山，神出鬼没，据说那新可汗找她都不容易。若是公主执意不嫁，他要强娶也难。”
我忽然想起靖边侯罗艺最初是监门将军，曾掌管大兴宫殿门禁，问道:“你一定与那义成公主也很有交情吗？”
“有——小时候互相就看着不顺眼，等长大些随父亲来了蓟城，然后就是年复一年的和突厥打仗。这交情岂不是深的很？”
我惊讶的问，“为何你会看公主不顺眼呢？”
“她总是以为自己天下最美，我笑她大兴都没出过，还敢谈天下最美？”
“如今可好，人家过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该是最美的了，哦，是了，一定还是你的母亲最美。”
“也快是你的母亲了，我爹每次回来都是晚上，不曾见你，但说冬至节下的时候认下你，那时你可得改口。”
我没接他这个话茬，因为对于这个攀亲我真有些不大热情，有一个窦建德做父亲已足够，对于罗家，我认罗成做哥哥可以，对于他的父母，我生不出那么多至亲的感情。

与他左一杯右一杯的喝酒，我在七八成醉意中颠三倒四地说着，我爱燕山，我愿永留燕山。我一点都不喜欢什么大兴洛阳。大隋永不灭亡，我要留在燕山，我要看燕山雪花大如席！
他说:“你如何能永留燕山？难道大哥将来回大兴或者洛阳，你会不跟着他走吗？”
酒杯在我手中转圈，杯中的酒在灯光下晃动，我人几乎要趴在几案上，说:“我说一句话，你信不信，大哥他娶不娶我，我不在乎。我喜欢这里——你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叫他永留燕山？我告诉你，大兴以后还会易名长安，可大哥若是回长安，他那个天杀的二弟就会害了他！”
酒杯在旋转中掉了下去，他却一伸手抄住了，还随口饮干了我那杯中的残酒。
我闭上眼睛，却眼泪狂落。
他将手微搭在我肩膀，轻描淡写却寒意森森地说:“看来你真的被那个家伙吓坏了，不要怕他。他若害了大哥，我们就杀了他。杀了他，我们用他的血祭燕山的雪。”
大隋永不灭亡，若是隋炀帝听到我这句祈祷，会做如何想？若是大哥终将走向那悲惨的命运，我真的要罗成与李世民决裂吗？失去了大哥我还能失去这位亲哥哥一样的罗成吗？
我喝的酒为什么醉身不醉心？我为什么连一刻的不清醒也不能有？

第一部 朱颜绿鬓马蹄轻 32 系魂
建成在走之前又来看了我一次，给我留下金银若干，还送了我一幅画。
对于那些金银，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乡下人连个糊纸小钱都难挣到，我是见过那份窘境的，我虽不知窦家还有多少家底，但一定并不缺钱，爹爹在我出行前给了我充足的银两，在当初那条船上的行李中，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玉器珍玩，他曾指给我说有那么几件是稀世之珍，价值连城，不可轻示于人。
除了日常所需，我将那些统统封好。一来我一向不会见钱生热，二来我总觉得那些钱不是我的，是窦家的，将来爹爹需要，我当如数奉还。
建成给我那些金银时，我却有些脸红了。
我还没有嫁给他，我不是他的什么人。
“收着吧，手头总是要宽裕些。再说，你若嫌它贵重，那我的心不比这个更贵重？”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的那幅画。水上波光粼粼，我坐在小船上，仰头望天，双腿垂在船舷，赤足拍打着水面。水花朵朵，盛开在他清丽细致的笔墨中。
原来就是那么一错身，他已经记得了我。
居然是工笔。颜色也不见得用的有多艳丽，但是那线条勾勒的极为传神细腻。
“那时你如何记得我的容貌？”他画的很像，我很吃惊。
“当时只记了那神韵，画的时候已认识了你。”
“你如何画得了这么细腻的工笔？”
“妩——我在画画的时候，并不想着何时完成。”
他到底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下笔如此温柔而纤细，爱恋这般绵长而宁静！
“为何不早点给我？”
“你喜欢，我以后多画些。”
“你以后绝不能随便画别的女孩子。”
“知道了。”
“若是义成公主要你画呢？”
“只绘容，不绘情。”

秋风起，碎花穿梭在风中。秋雨落，故事蜿蜒在路上。

蓟丘楼，文人雅士聚集之地，文房四宝自是齐全。但那褚遂良当着他父亲和秘书郎虞世南的面，却终究不敢伸手，他对我也诚恳地解释道:“遂良他日若写字略有长进，定上门切磋以求赐教，今日实不敢班门弄斧，望兄弟海涵。”
人生孰无青涩时！我心内叹息，这可是褚遂良啊！
罗成从旁说道:“你随大哥学字也够了，就不要为难人了。”
建成琴艺受虞世南传授，书法也类似。行书明白晓畅，如流水潺潺，楷体婉雅秀逸，然外柔内刚，有沉厚安详之韵。抛却对他的喜欢，就只论他的字，我也深爱之，无事时便拿着他的字描摹，但总不得其气定神闲的气韵，知是定力使然，虽然羡慕，但也不多强求。
几杯酒后，虞褚二人皆为建成留墨。两人挥毫时我离地很远，引颈张望，想看个清楚，然而每看到建成的身影，知道就此就是离别，心下总是黯然！
写成后建成双手端着尺幅叫众人视之，至我这里，特意停留叫我细细看时，虞世南写的乃是一首诗:
高天净秋色，长汉转曦车。
玉树阴初正，桐圭影未斜。
翠盖飞圆彩，明镜发轻花。
再中良表瑞，共仰璧晖赊。
墨迹正新鲜，字迹尤其灵动妍丽，初看似晓花初绽，再看如飞龙在天。珍重看时却有如山岳，明明静立不动，却隐隐见得秋风飒飒，卷起山林中阵阵松涛。
他的行书字里行间全是那诗的韵味。此刻正值叶将落完秋之将尽，在他的笔下的秋风秋色却不见丝毫惆怅，唯有明净与祥和！
那褚亮只留了十六个字:高台俯临，飞翼轻音。浮光漾影，深仁曲成。
这十六个字，乃是魏碑手笔，字字皆如绝壁上刻出，不但骨肉亭匀，大字收得，小字放得，字与字之间如同度了光影，叫人沉醉流连，叹为观止。
我看的口水也要掉下来！
建成低声说:“回头叫人将字送到侯府去，你慢慢看。我即刻去求虞大人弹琴，在走之前了了你这桩心愿。”
他还记得邀我来涿郡时说过的话，还记得我的那个贪心的愿望。
蓟丘楼上，高朋满座。人们大多知道建成琴艺学自虞世南，此番师徒离别，早有人想听二人奏琴。
虞世南因为刚写了书法，有小童端了水盆请他洗净了手，他便长跪于在琴前，试着弹了几个音。
建成也同样净了手，与虞世南坐了一个对首，二人对视了一眼，开始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