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前很多人所想象的不同，即使是通过了图灵测试的程序也没有那么智能，可以轻易骗过人心，而一个定制伴侣也不是一开始就与定制者心意相通完美契合的。每个伴侣芯片里的预置交往程序只有那么几种，能够成为不同的人所最适合的那一种，是要经过一定时间的数据收集和处理的，这个过程正如人与人之间从陌生到熟悉的交往过程，因此也就有一个很人性化的形容：磨合。磨合期通常需要三天到一周的时间，这段过程中，伴侣会尝试各种不同风格的对话并记录定制者的反应，以大数据理论决定最佳交往模式。
比如称呼：
谢衣：“夏夷则。”
夏夷则：“嗯。”
（情绪平稳，感情平淡，接受度中。）
谢衣：“夏先生。”
夏夷则：“咳。”
（情绪平静，感情疏远，接受度中低。）
谢衣：“小夏。”
夏夷则：“……”
（略显尴尬，接受度低。）
谢衣：“夷则。”
夏夷则：“……咳嗯。”
（略显忸怩，实际上有亲切感，接受度高。）
于是谢衣就唤他夷则。
又比如商量事情：
夏夷则：“谢衣，你看这样如何？”
谢衣：“我决定的事，不想轻易更改。”
（夷则皱眉，出现愤怒对抗情绪。太过霸气，接受度中。）
谢衣：“一切由夷则做主。”
（夷则出现忧虑不安情绪。太过无主见，接受度低。）
谢衣：“夷则，我希望你能够……”
（夷则出现感动和羡慕情绪。关怀的建议，接受度中高。）
谢衣：“夷则，我知你是为了……但或许……”
（夷则出现欣慰和愉悦情绪。理解的建议，接受度高。）
还有一些令夏夷则哭笑不得的事情。比如，夏夷则将谢衣带回家的第一天，让谢衣去做饭。
夏夷则：“谢衣，去做饭吧。”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自己那永远不会掌握到正确火候只能做冷盘的厨艺了。
不料谢衣说：“夷则，我不会做饭。”
夏夷则愕然：“什么？为什么？”
谢衣：“你当初并没有要求烹饪技能，你忘了吗？”
夏夷则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似乎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没写这一项，他以为烹饪技能会是基础业务，没想到是定制业务，必须个别要求。
谢衣识别出了他的无奈和为难情绪，为定制者分忧是伴侣的责任，于是他好心地建议道：“现在网上也有很多烹饪教程，可以用我的扩展端口下载，这样我就学会了，可以为夷则做饭。”夏夷则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上网搜了一下，数以万计的烹饪教程真叫人眼花缭乱，不过，大部分是要收费的。
夏夷则随便找了一个免费的烹饪教程，让谢衣将扩展端口接上——就是将辫子末端与网络相连接，这是仿生人学习扩展知识和技能的主要方式——然后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谢衣学得很快，本来，对于机器人来说，只是下载一段程序并按照程序执行就可以了。谢衣很快做好了一桌菜，笑盈盈地来请夏夷则。
“夷则，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夏夷则满心欢喜地坐到桌前，一看菜品就皱起了眉头。
第一盘菜，是一盆颜色暗红、浓稠的汤，里面泡着胡萝卜和洋葱的碎丁。
夏夷则：“这是什么？”
谢衣：“这是洋葱汤。富有营养，作为开胃汤再合适不过。”
夏夷则望着那汤愣了一会，才说：“我一般是先吃菜后喝汤。”
第二盘，是一大盘面里埋着几条鱼，只有鱼头露在外面，仰首向天。
谢衣殷勤地介绍：“这是主菜，名字叫仰望星空。”
夏夷则扶额，他最不喜欢吃鱼了。
谢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嫌恶情绪，主动介绍第三盘。
谢衣：“夷则，试试这个吧。这种点心是由各种水果和香料做成的布丁。”
夏夷则满怀狐疑地取了一个，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这才知道他想错了。
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还难吃！
谢衣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了，夷则？不好吃？不爱吃？”
夏夷则面部有点抽筋：“谢衣，你刚才……学的是什么食谱？”
谢衣：“《二十世纪英国菜品精选》。”
夏夷则：“……”
难怪这个食谱不要钱。
磨合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周后，谢衣已经把夏夷则的各种习惯及个性都摸了个通透，现在，他可以对夏夷则的所有行动和语言，都做出恰好符合他需求的反应来。
夏夷则下班回家，谢衣会问候他，帮他更衣，做好一桌可口的家常便饭（这个食谱是夏夷则花了钱买的），他们顺便聊天，通常是一些跟谁都没有关系的八卦，有时夏夷则也会谈一些白天工作时的见闻，饭后，夏夷则通常是在自己的房间做自己的事，直到谢衣来叫他洗漱睡觉。
对夏夷则来说，这种陪伴是一种淡淡的、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两条平行线，符合他通常的交往模式，他并没有更多的奢求了。谢衣也明白，这种陪伴对夏夷则来说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既然夏夷则目前满足于这种关系，作为伴侣的谢衣也并不会着意去改变。

几天后的一天，夏夷则很晚才回来，谢衣立刻就检测出他身周大量的乙醇分子。
“夷则！你怎么了？”谢衣的声音中表达出一种急切的感情。
夏夷则痛苦地看着他：“谢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醉？”
谢衣伸手接住他。夏夷则面色潮红，连眼白也泛红，一开口说话，就有大量的乙醇分子喷出来。但，他身量笔直，走路也不歪斜，眼神依旧清亮。只有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在述说着他的煎熬。
“谢衣，告诉我！如何才能喝醉？怎样才能醉得不省人事？”
谢衣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作出了决定：“夷则，跟我来。”
他拉着夏夷则进了洗漱间。
夏夷则一下子甩开了谢衣的手：“谢衣，我不要休息！我要酒！给我酒！”
谢衣一把拉住了夏夷则：“不行！”
那声音大到夏夷则也吓了一跳，毕竟这是谢衣第一次对他吼。
谢衣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大小：“夷则，指望喝醉来逃避痛苦是行不通的。你难受吗？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有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夏夷则：“我只有一个地方难受，就是心。”
谢衣一只手紧紧地拉住夏夷则，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开始解开他的衣服，夏夷则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也就由他去了。谢衣一边替夏夷则梳洗，一边用自带的生物反馈仪检查着夏夷则的身体状况。看来夏夷则的体质颇好，对酒精的代谢能力也颇强，虽然很明显受到酒精的影响，产生了一些生理上的变化，但都不严重。于是谢衣判断，没必要专门治疗，只需好好休息一晚。他拉着夏夷则进了卧室，让他坐在床上，给他更衣。夏夷则任凭他摆弄，并不反抗。
夏夷则：“谢衣，我今天，跟母亲断绝关系了。”
谢衣平静地说：“我知道。”
夏夷则：“我只是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好。”
谢衣仍旧平静：“我很庆幸，你酒量还算好。但是以后，请不要戕害自己的身体了。”说着，他已经帮夏夷则换好了睡衣。他又拿来一杯水递给夏夷则，夏夷则接过杯子，就感到手上传来的阵阵暖意。他喝了一口，恰好不会烫的热水沿着喉咙一路经食道向下进入胃里，氤氲的水蒸气熏着他的眼，他的泪就滑落下来，一落下来就止不住。
眼前的灯光暗淡下来，是谢衣的身影遮住了灯光，谢衣走近了他，双手张开，环住了他的双肩。令人安心的重量使夏夷则向前倾去。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没喝完的热水，又是咯哒一声杯子落在桌上的声音，然后那只手又回来，这次是整个拥住了他的背。夏夷则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陷在一个黑暗而温暖的环境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有一种哭泣是无声的。
过了一会，谢衣察觉到夏夷则手上推开他的力量，于是他顺从地松开怀抱，扶夏夷则上了床。
突然，夏夷则紧紧地拉住了谢衣的手。
“谢衣……不要走。”
谢衣在夏夷则床边坐了下来。
“夷则，放心吧，我不会走。今晚我会看着你。”
“我身边……只剩下你……不要离开我……”夏夷则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在这里，我一直在。”
第二天早上夏夷则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谢衣的脸，谢衣的眼睛，他一直拉着谢衣的手，而谢衣一直在注视着他。那是伴侣模式下的谢衣，与人类伴侣不同的是，他不会累，不会有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和疲惫不堪的面容，他仍像昨晚那样精神奕奕，微笑着注视着夏夷则。

那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表面上看，生活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可是夏夷则看谢衣的眼神，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对待谢衣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
他们仍旧每天闲谈，可是聊天的内容从各种八卦，开始转移到夏夷则的兴趣爱好。原来他是这个时代凤毛麟角的还对古典诗歌感兴趣的人。对谢衣来说，知道古典诗歌是很容易的，他的芯片还可以装得下很多内容。于是他们就经常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夏夷则说，诗歌就像爱情，不能吃不能喝也不是生活必需品，甚至没有多少人能真懂，可是就是很美。
美，也和爱情一样，在这个时代，是人们不需要、不看重的东西。速食的享乐主义取代了精神上的坚守信念，大多数人接受了爱情最多只能维持三年的说法，因而必不能成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古典爱情观了。
红珊相信。红珊以前经常对夏夷则说，她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正的、长久的爱情，她要寻找到自己的爱情。她可以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红珊从来没有过定制伴侣，她说那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每次说到这个，夏夷则就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谢衣。
夏夷则还多了一个习惯，就是有时会像那天一样，关闭谢衣的伴侣模式，让他以一个纯机器人的身份对自己。尤其是当谢衣拒绝说一些会让他不快的话时。为此，谢衣曾真诚地询问过他原因。
“夷则，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夏夷则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谢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苦胜于哀乐两忘。’”
谢衣马上提供了标准答案：“是出自叶圣陶的《没有秋虫的地方》。”
夏夷则又问：“那你懂不懂它的意思？”
谢衣的答案依旧很标准很迅速：“‘与其过得平淡无聊，还不如以痛苦刺激感觉。’可是，痛苦是一种负面情绪，会对身体与心理造成损害，我必须尽量避免你的痛苦。”
夏夷则轻叹了一口气：“谢衣，给你设置反应优先级的程序员，是个傻瓜。”
谢衣的回答很官方：“夷则，你若是不满意，可以让公司进行调试。”
夏夷则却只是转过身去，谢衣发现他的肩膀在抖动，好像在笑。
“我好像比较喜欢你不在伴侣模式的状态。”他小声地咕哝着。
夏夷则开始喜欢问谢衣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爱情。
“谢衣，你说，什么是爱情？”
一个正常人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通常的表现会是懵然，陷入沉思，羞涩地回忆起自己一段或成功或失败的经历。然而谢衣此时，并没有调整成平时的伴侣模式。因此他没有做出如正常人一样的反应。
“这是一个并没有明确定义的问题，我需要更进一步的限定。”
好吧，我就知道，跟机器玩小清新是不可能的。夏夷则斟酌了一下，修改了自己的问题，使之更学术化。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产生爱情？”
“脑科学研究发现浪漫的爱情是一种生物程序。有关爱情的行为都是由进化的力量主导，通过激素起作用，所有疯狂的行为只为了把基因传递给后代。”
“当人们坠入爱河的时候，大脑不断释放出一组特定的化学物质，包括神经生长因子，睾酮，雌激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血清素，催产素和加压素等，其中，多巴胺可以直接刺激大脑的愉悦中心，使人产生强烈的快感，这是人们沉溺于爱情的最主要原因。这些化合物导致的副作用包括心率增加，食欲减退、失眠，和强烈的激动。这个阶段通常持续一年半到三年……（现代科学解析爱情：通过激素作用的生物程序）”
“等等……”夏夷则不得不打断谢衣的生物课，“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不是？”谢衣的思考速度快到人类的感官几乎察觉不到，“社会交换论者视求爱者为理性主义者，人们总是选择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和幸福的人做伴侣；而所有导致爱情的因素均可归结为利益的价值……（社会心理学）”
夏夷则沮丧地扶额，谢衣的智能情绪识别系统知趣地停了下来。
“谢衣，我是说，什么人之间会产生爱情？”
这个问题与刚才那个并不等价。
但谢衣不会指出来，他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搜寻了一个看上去比较精确合理的答案。
“首先是接近，人们往往会喜欢他们能密切接触的人……”
夏夷则倾身，拉近自己与谢衣的距离。
“身体魅力在影响人们的喜好方面占有重要的地位……”
谢衣的外形是按照夏夷则的喜好量身定做的，拜仿生学所赐，这些人工材料可以最大程度地模拟真实的人体，在手感上没有任何差别——夏夷则在触摸着谢衣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脖颈，手慢慢下移到胸口，微微探入，甚至能感受到人造的体温和动脉的跳动。
“相似性能够促进喜爱。有一个与你相似的人，你会觉得你所珍爱的态度真的是正确的……”
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
夏夷则的目光里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急待确认的情绪，谢衣的识别系统能够识别这种情绪，但他还有最后一条没有说完。
“最后一点，也就是互惠，你倾向于喜欢那些你认为喜欢你的人……”
夏夷则已经凑得极近，近到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已经跨越了世界上最短的安全距离的程度。他的眼睛发亮的，暴露了他的情绪正是激动而混乱的，体内肾上腺素水平升高，心率加快，皮肤温度下降，轻微过度通气，表明面临压力。
“谢衣，你喜欢我吗？”
谢衣的仿生学眼睛里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第一次以人类可以察觉到那么长的时间进行了思考，围绕他中央芯片周围的电路上应该有着来来回回奔忙的电火花。接着——
他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当然，夷则，我喜欢你。”
夏夷则整个紧绷的状态立刻松弛下来，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落回自己的座位，两人间的距离回到了正常的安全距离。谢衣已经恢复成了平常的伴侣模式，他的情绪识别系统察觉到夏夷则有些失落。
“夷则，去洗个澡吧。我很快就把水给你放好。”谢衣说着起身。每当夏夷则情绪不佳的时候，泡澡都是一个能使他放松、愉悦身心的活动。作为伴侣，谢衣是最懂得这一点的人。他走过夏夷则身边，宽大的衣袍就蹭着他的手和脸，走了过去。

夏夷则泡在浴缸里，眼睛的焦距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不知哪里的远处。
他在眼前描绘着谢衣的脸；谢衣的眼睛，那人造的眼睛比人类的眼睛看起来更璀璨，更深邃；他的手，宽厚有力；他穿着宽大的家居服，肩膀很宽，即使穿宽袍大袖也能撑得起来；单片眼镜显得很有风度。他俯下身来，触摸着自己的脸和手，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人造的体温总是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他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所以他是那么完美。
一个完美的没有灵魂的人偶。
可是，他又分明不止是被他的外表、他的知识、他的反应所吸引，一定漏了什么，一定还有什么……
远处传来飘渺的鼓声，一开始是不紧不慢的、很规律的，让他想起远古时期人类还住在自然之中的时候，然而那鼓声渐渐急促起来，越来越急促，声音也越来越大。
夏夷则猛然惊醒，原来他不知不觉地在浴缸里睡着了，水已经凉了，浴室外面有人在急促地敲着门，还在喊着他的名字。
夏夷则从水里站起来，浴室里连蒸汽都已经凝结成了水珠，凉意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一开门，谢衣就站在门外，脸上表现出焦急的神情。
他在浴室里太久，又没有声音传出，伴侣是应该着急的吧。这种反应是“正确的”。夏夷则想从谢衣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来，却终究没看出来。谢衣表现出一个焦急的伴侣标准而完美的行动，赶紧用浴巾裹住夏夷则的身体，为他取暖。
然而过后更晚些的时候，夏夷则还是有些着凉了。谢衣要送他去医院。
“何必那么麻烦。我就在家睡一晚就好了，有你照顾我就行了。”夏夷则不以为意。
“夷则，我只会最基本的护理技巧，不会医疗技巧。”
“那就足够了。再说，你不是可以学嘛。”夏夷则拿起谢衣的连接端口，突然觉得有点歉意：“我好像在这方面没怎么注意过，很少让你学习一些扩展知识或教程。”
“夷则，你可以打开我的智能学习系统，这样我就可以根据需要主动学习各种知识和技巧了。”谢衣建议道。
“智能学习系统？”夏夷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定制过这样一项扩展业务。要不是谢衣提醒，他早就忘到了脑后了。“这个系统就是拿来学习的吗？那为什么你们公司把它说的那么特别？”
“这个，因为是新开发的系统，会有什么效果，其实我也不知道。”谢衣老实回答。
“好吧，试试也好。反正是学习系统，总不至于有什么破坏性的作用……吧？”

人群已逐渐散去，夏夷则却还坐在原地，谢衣几次劝他该回去了，因为夜晚的地上世界是很冷的。但夏夷则一直坐着不动，看着沉沉欲坠的夕阳。
“谢衣，你说，是不是真实的事物本来就比不上人造的事物？真实的夕阳不如人造的夕阳漂亮，真实的人不如人造的人完美，连真实的感情……都不如人造的感情来得坚贞。”
谢衣愣了一会，可能是在庞大的数据库中寻找一句合适的回答，这却使他更像一个面临如此情境的人类。终于他开口回答道：“夷则，也许真实的夕阳是被污染的，并不漂亮；真实的人总是有缺陷的，并不那么完美；真实的感情，也可能会变，并不能永远忠于一人。但正因为有此遗憾，人们才想要去追求更好的事物。当世界不够美好的时候，人们可以创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美好。”
夏夷则也愣了一下，似乎他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但这个说法好像还不足以解决他的问题。“你倒像是个乐观主义者。但我却觉得，人类是因为对真实的事物绝望了，才会去制造虚假的东西来欺骗自己。真是悲哀啊！沦落到只能从虚假的夕阳中得到虚假的美感，从虚假的伴侣那里得到虚假的感情。”
谢衣沉默了许久，眼睛里闪着明明暗暗的光。时间久到夏夷则疑惑地抬头看他。他终于回望夏夷则的眼睛，目光深不可测。
“夷则，感情没有虚假的，不管对象是不是人工制造的，付出的都是真正的感情，得到的都是真正的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东西，那些曾经那么鲜活地存在过的事实，你认为都是假的吗？”
夏夷则有些惊讶，谢衣的说法似乎在表明，他理解了他心里所纠结的到底是什么。
“比如你对我的感情。它是真的吗？”
“夷则，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的。”
“我知道你的感情不会变，但它是由什么决定的？是你的程序设定和大数据分析结果吗？”夏夷则带着些恶意地揶揄道。
“夷则，我的程序设定和大数据分析结果就像是你的思维和习惯一样，感情正是由这些东西决定的。”
“不，我对你的感情，是我的心决定的。‘心’你懂吗？”夏夷则拍着自己的心口，“不，不要跟我说心脏只是个给血液循环提供动力的器官，我懂现代医学。我说的是比喻！它可以在这也可以在这……”他又指指脑子，“……大脑里也有专门负责感情的区域。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心’，是灵魂！我对你的感情是从我的灵魂里发出来的！”
“而你呢？你对我的感情呢？是从你的‘心’、你的灵魂发出来的吗？假如当初你被分配给别人做伴侣，你还会对我有感情吗？假如现在你的公司对你下命令，让你去做别人的伴侣，你的感情不就变了吗？”
这一次谢衣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机器人沉默的时候，连最微小的动作也不会有。时间长到夏夷则以为他突然失去了动力，需要送去检修一下。他把手放在谢衣的眼前晃，谢衣的眼睛睁着，可是现在那只是毫无生气的有机玻璃罢了。正当夏夷则认真考虑是否需要重启的时候，谢衣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光来。
“夷则，你刚才的问题，假如当初我被分配给别人，没有机会认识你，那我对你产生感情的几率是很微小的。但假如现在公司要求我去做别人的伴侣，他们需要重新设定我的程序，重新写入我的芯片，那么即使外表没有变化，现在的‘我’也将不复存在，‘谢衣’便从此不存在了，之后的‘感情’便也不存在了。”
夏夷则听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揪心的痛，他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好像他现在就随时会消失一样。谢衣回抱着他，人造的体温略微升高了一点，以抵抗已逐渐寒冷起来的空气。
“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伴侣，你只能是我的伴侣。”
谢衣用有力的拥抱回应着夏夷则的呼唤，在他耳边温言软语地说：“回家吧。”
“嗯。”

那天之后，夏夷则再没谈起过红珊。他在李氏集团的地位却日益提升，在外的应酬也更多了，回家后的疲惫感也显著增加。他跟谢衣略微谈过，身边明里暗里的敌人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了。结果，谢衣开始接送夏夷则上下班。夏夷则让他不用送，谢衣却说这是很有必要的，坚持要送。
这天，谢衣又开车去接夏夷则。路上堵了车，谢衣等候的时候，有几个人从周围接近了，将这辆车包围了起来。谢衣的警示系统判断出，他们不怀好意的几率达到99%。
今天夏夷则稍微加了会班，从上班地点出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在谢衣通常所在的地方，停着他们的车。然而谢衣却没有像通常那样从车里出来迎接他。夏夷则越接近车就越是起疑心，在离车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站住了，呈现出戒备的姿态。
车门打开了，在里面的不是谢衣，而是两个陌生人。一个坐在驾驶座上，一个坐在后排。
“你们是谁？”夏夷则戒备地问。眼前的情景即使傻子也知道是不正常的。
“我们的老板想见您，特地让我来请您。”司机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哦？不经预约就临时邀请可是排不出时间的。”夏夷则讽刺地说。
“我们相信李焱先生是有时间的。”司机不紧不慢地说。
夏夷则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对方使用了他的另一个名字“李焱”。
这是表示他是李圣元的儿子的身份的象征。对方知道这一点。结合最近的状况，他大概能猜出对方的老板是什么人了。
夏夷则开始环顾广场，周围没有多少人，仅有的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里，因为对方开着他的车，又没有下车，要判断这里发生了意外是比较困难的，夏夷则想要做出一些特别的举动引起注意，又在考虑逃跑的路线。
突然，夏夷则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车座上一闪而逝的亮光，他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单片眼镜。夏夷则一下就认出那是谢衣的装饰。
该死！
夏夷则不由自主地向车走近了两步，语气也冷了下来：“谢衣呢？你们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衣？”司机愣了一下，“你的伴侣？这种时候你还在问他？”
在这个社会，“伴侣”已经成了专指仿生人伴侣的一个词，人们称呼他们的人类爱人用的却是其他的词。然而仿生人伴侣再像人，到底并不是人，所以也并不能享受人类在社会中享有的一切权利。事实上，很多人把这种能量产的机器人只当成是一件好用的工具。而警察当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仿生人的失踪大惊小怪。因此对方的疑惑是很自然的。
“伴侣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坏了，换个就是了……”
夏夷则脸色铁青，声音也提高了：“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两人显然都没料到这一反应。司机有点不知所措：“息怒，息怒！我们也没有怎么，只是用了电子干扰器……”还没说完，就被后座上的那人打断了：“李焱先生好像很关心你的伴侣嘛。”
夏夷则没有说话，只是怒瞪着对方。他不是不明白，自己任何一句不谨慎的话都有可能被利用来反而成为攻击自己的利器。但关心则乱，他还是让对方抓住了把柄。
“谢衣自然是跟我们的老板在一起。老板很有兴趣从他那里更加了解您，反正谢衣是仿生人，倒可以采取一些比较特别的手段。当然，如您肯赏光，见到老板，亲自告诉他的话，应该就不用麻烦谢衣了。”
夏夷则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对方发动了车子，夏夷则知道这是对方不打算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车子很快就要开动，他绝望地向周围那些人看去。突然背后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夏夷则向前一倒，正跌进车子里，身后的人猛地将他一推，顺势也钻进了车子，关上车门，把他挤在了车子后排中间。
车子绝尘而去。

一切都是在夏夷则背后发生的，他只听到风声呼啸，人类惊恐痛苦的喊叫，他身上的压力忽然减轻，一双手将已经半个身子露在栏杆外的他猛地拉了回来，又将他压在地上，躲过射来的枪弹。接着那人离开了他身上，夏夷则趴在铁架上，透过缝隙，看到下面的情景。其实还没看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手和家居服的触感。但是他不敢相信。即使看到了，仍是不敢相信。
“谢衣？！”
他看清了，谢衣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快如闪电。在身体能力上人类无法与机器人相比。他看清了谢衣头部被拆开的地方还裸露着，里面也没有芯片，然而谢衣动作敏捷，行动如常。夏夷则爬起来冲下了铁架，他自己也是学过一点格斗技巧的，有了谢衣，料理这帮人没有费多大劲。
夏夷则不敢相信地盯着谢衣，他的头部还是被拆开的，这让他的样子有些许怪异。
谢衣头部没有芯片，但他在动。那个芯片已经被扔进了铁水，熔化了。
谢衣恰到好处地救了夏夷则。
谢衣攻击了人类。
所有这一切都是无法解释的。
像往常一样，谢衣懂得他的疑惑，并且没有让他多等：
“你说身边的敌人增加了，我就开始留意你身边。我通过网络监控你两个哥哥的行动。几天前我注意到，他们可能要下手了，我就做了一点准备。我复制了芯片，一旦原始芯片遭到破坏，或被剥离出躯体，备用芯片马上开始工作。他们决定先除去我这个麻烦，但我不能攻击人类，因此无法保护你。所以我一直在收集证据。机器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攻击人类，那就是帮助警察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时候。现在，你的两个哥哥及他们的手下，都已经是犯罪嫌疑人了。”
“他……他们是犯罪嫌疑人？”
“绑架，非法拘禁，敲诈勒索，这几项罪名，刚才已经被录像证实了。”
“……你刚才在录像！你刚才就一直是醒着的！”夏夷则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才看到，谢衣的辫子末梢连接着无线上网卡。“你一边录像，一边通过网络报了警，直接把录像传给了警察！”
“我必须如此，才能保护你。警察们反应很快，不过还是差点来不及。夷则，害你受惊了，我很抱歉。”
然而夏夷则关心的问题却跟谢衣不一样。
“那……我刚才说的……”
“是的，我都听见了。”
夏夷则脸红了。
机器人不会撒谎。谢衣撒谎了。他欺骗了老大老二，让他们以为自己失效了，然后出其不意，一举解决。他甚至也对夏夷则隐瞒了自己发现的情报。
机器人不能真正理解人类语言的含义。谢衣理解了。不仅理解了，他还能制订出切实可行的计划。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能理解了，当夏夷则提到程序设定和大数据分析理论的时候，他还会运用比喻。
小美人鱼一心想要变成人类，因为只有人类有灵魂，能够得到“永恒”，她爱上了王子，只要王子也能爱上她，她就可以得到灵魂。
谢衣伸手握住了夏夷则的手，拉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夷则，这里就是我的芯片所在的位置，这里就是‘心’，是我的灵魂。”
谢衣的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两只手一起将夏夷则的手按在胸前。
而夏夷则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握住了谢衣的手。

处理完警察局的例行公事，已经很晚了，夏夷则和谢衣相携开车回家。在车上，夏夷则就忍不住问了起来。
“谢衣，你到底是怎么……怎么做到这一步的？”
“我想，应该是智能学习系统吧？自从可以按照需要选择自己学习的内容，我好像就具有了一种自主性。渐渐地，我好像知道你的很多话，并不是表面上的意思，但是我理解起来非常困难，我不得不连接着互联网，互联网把全世界的机器联系起来，依靠这些机器同时工作的帮助，我好像能比较快地理解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很久以前就插着这块无线上网卡了？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下我们的网费看来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费用了。”夏夷则扶额。不过，智能学习系统？在那之前，好像就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谢衣，我想，早在智能学习系统以前，我好像，就已经，对你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了。也许，那就是爱的萌芽。是的，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智能仿生人。我……”
夏夷则还想说什么，突然，谢衣猛地把车停了下来。夏夷则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
“怎么回事？”夏夷则刚问出口，就发现谢衣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夏夷则从没见过谢衣这样，吓得呆了。
“谢衣！你怎么了？谢衣！谢衣！”夏夷则抱住他大叫。
谢衣的眼睛失去了生气，那只是有机玻璃而已。他的全身僵硬，一动不动，那只是纳米材料而已。甚至连一直连接着互联网在闪烁着的无线上网卡，现在也暗淡无光。
夏夷则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到了家。
他找出尘封已久的说明书，按照上面的提示进行了紧急重启。
谢衣的眼睛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看来，备用通路也损坏了。”谢衣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后，自言自语地说。
“谢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你知道这是怎么了。”
“是的，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不过，这么严重的情况，倒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发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夏夷则啪地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带上了真怒。
“夷则……”第一次，谢衣流露出企盼的神情，向夏夷则伸出手去。他的身体已站不起来了。
夏夷则犹豫了片刻，只得重新坐回谢衣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夷则，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谢衣的眼睛明明是仿生学材料制成的，里面只有光线接收装置，夏夷则却觉得那里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自从开启智能学习系统，我学习了很多东西，但所有这些东西，都与同一个主题相关，那就是‘爱情’。”
夏夷则握着谢衣的手猛地抓紧了。
“我想学习爱情，但我发现，人类的爱情观自相矛盾，在各种相反的极端之间转换。每学习一样，我的程序里就会多出很多bug。如果不是智能学习系统采用的模糊控制系统，我恐怕早已崩溃了。”
“但，bug还是太多了，即使是模糊控制系统也撑不住了。”
“夷则，我出现了内部错误……那……是致命的。”
“内部错误，那到底是什么？怎么解决？”夏夷则觉得自己已经听不明白了。
“夷则，机器人与人类不同。程序最重逻辑性，逻辑错误对机器程序来说，就是致命的。我学习的东西，已经产生了太多的逻辑错误。这些逻辑错误，最终会毁了这段程序。为了避免程序错误带来的不良后果，所有智能仿生人都装有自毁程序，一旦检测到程序错误严重到一定程度，就会启动，毁掉芯片里的一切。”
“这个自毁程序怎么取消？我们去公司让他们取消，现在就去！”夏夷则说着就要起身。
“不。”谢衣拉住他，“这是为了避免仿生人伤害人类的最后保险，是不能取消的。我也不能冒着伤害你的风险。再说，即使不自毁，我也无法再正常运作了。很早之前，我就出现了运行错误导致的短暂死机。一般来说，我可以使用备用通路自我重启。但这一次，连自我重启也不行了。”
夏夷则想起谢衣那些沉默的时刻，那些时刻一次比一次长，他总是习惯性地按照人类的方式来理解这些表现，却不知道谢衣是在与各种bug对抗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积累着逻辑错误，到最后终于爆发出来了。
“人类真是神奇的生物，因为你们的头脑，可以允许那么多矛盾同时存在，你们的爱情既善且恶，既真诚又虚伪，既大度又小气，既慷慨又自私，你们是怎么能允许这么多矛盾同时运行而不产生内部错误而崩溃的？我不知道，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夏夷则痛苦地抱着头。要是自己早点发现，该多好啊！要是自己不开启智能学习系统，该多好啊！要是自己没有爱上他……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必须向你道歉，夷则。”
“不，该道歉的是我啊！我太迟钝了！”
“不，夷则，你不明白。”谢衣轻轻摇头，身体又是一阵抽搐。
“我本应为你而存在，一切以你的利益为标准。但我偏离了。就像现在，我本应尽量避免你的痛苦，为此我应该避开你，自己悄悄离去。但我却告诉你一切，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明知道这会造成你更深刻的痛苦，却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
夏夷则瞪大了眼睛，他从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谢衣的灵魂，也从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灵魂将要离去的痛苦。谢衣的手艰难地抬起来，去够夏夷则的脸。
“夷则，我……爱……”
话语戛然而止。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抽搐，那一堆仿生学材料重新以无生命的无序组织形式瘫在了那里。
李圣元的两个儿子被处理后不久，他自己也受到了调查。警方的证据很多，整理这些证据的人一定是集团内部地位不低的人。新闻上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夏夷则举报了他父亲非法经营的事。李氏集团被调查，清算，重组，重组后的李氏集团，由夏夷则领导。
夏夷则与红珊恢复了母子关系。红珊没有再婚，也没有与夏夷则住在一起，一直保持独身。
这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夏夷则又来到那家智能仿生人公司。现在已经开始出现一种新型业务，人类由于太羡慕机器人的学习能力，他们开始往自己的大脑里植入芯片，可以直接学习到所需的知识。只不过目前来说，这个植入和学习的过程都是很痛苦的。
夏夷则来的时候，自己带来了一枚芯片。
那芯片上有烧焦的痕迹，技术人员检测了一下，发现芯片的大部分存储模块都坏掉了，存量很小，而且里面几乎没有存储任何资料。然而夏夷则十分坚持，作为公司来说，也乐于满足顾客的要求。
“谢衣，这样，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谢衣芯片里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已毁掉了，最终能辨别出来的只剩下了两句话：
“你好，我是谢衣。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伴侣。”
“我在这里，我一直在。”
夏夷则决心一定要活得长久，因为，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珍贵的回忆，那些他们曾存在过、相爱过的证据，现在只存储于夏夷则的大脑里了。等到他也死了，这世上就哪里也不存在了。
那时候，既没有“谢衣”，也没有“夏夷则”的存在了。
那真是个寂寞的世界。
（正篇完）

话说
我看你上次给的那个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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