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弃白山茶
我是个孤儿。
十六年前的冬天，我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遗弃在一座荒僻的山野，那个时候，大雪纷飞，风舞凌乱，还是幼儿的我蜷缩在襁褓里，在苍白一片的天地间无处可躲。我想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该死了，不受祝福的降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但后来，有一个人把我带走了，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在呼啸的风雪中格外醒目，他的长发被风扬起飞得凌乱，我瑟缩在他的怀里呜咽，发觉他的身体异常的冰冷，冷得像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但最后我还是活了下来，在被父母抛弃的这座山里长大。
我住在山顶的剑泉山庄里，而那个救了我的男人，他让我叫他师父，却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也没有教授我什么。偌大如同迷宫的剑泉山庄里，只有我和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大概是个哑巴，从来都没有说过话，她对于我来说，似乎是透明的。她会给我送食物，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她的头发很长，她也从来不把头发束起来，就那样随意地拖在身后，每次我一边咬着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雪白的背影渐渐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高高的围墙，我都会觉得这里就像一座白色的囚笼。不久后师父要离开，他说九年后他会来找我，然后扬袖而去，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于是我的童年就在剑泉山庄里度过。山庄四周都种满了茶花，我喜欢那种白如乳玉的花，没有理由，我想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在我十岁那年，在山茶花盛放如雪的早春时节，我遇到了一个如山茶般倾城的女孩，心里莫名地颤动，就像幽僻的山谷间突然惊起一声夜莺的鸣啼。我侧头，看到她背后一袭黑衣的男人，那个救我一命的男人用手折下一枝山茶，插在她长如飞瀑的发间。
我想他终于来了，来应九年前那句承诺。
师父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告诉我她叫玉茗，是来教我剑法的。
“哦，玉茗。”我淡淡地说，人如其名。
于是在我孤独地度过九年的生涯之后，我的生命里除了这座山和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孩，她叫玉茗。
师父说你该叫她师姐，因为玉茗是他门下最优秀的徒弟。

“玉茗。”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瞳孔，漆黑而柔然，这样一个形容娇弱的女孩，我实在无法可想她舞刀弄剑的身姿。
也许是玉茗发现了我的疑惑，她冲我淡然一笑，笑靥如梦，我的表情凝固在她微翘的嘴角，然后我突然感觉到左侧的脸传来一股温热，我抬手一点，原来是血，猩红的血。那柄暗器擦着我的脸直直地钉在我身后一棵树的树干上，树影晃荡，而我甚至都没有看到她出手的动作，我抬眼看到师父唇边得意的微笑，顿时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我跪下来，膝盖落在铺满白色花瓣的地上，低着头恭敬地叫了声“师姐”。
“你叫什么呀？”玉茗歪着头看我，我诧异地发现这个明明比我年长的女子，脸上竟然会有那样天真无邪的容光。
“剑弃。”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说，“我叫剑弃。”
“剑弃，你以后就跟着玉茗练剑。你会成为一名杀手。”师父淡淡地说，“这是你的命，你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我默默地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抬头看着玉茗姣好的笑容，我却莫名地想要恸哭。
“九年后，我会派另一名杀手来与你比剑，你们当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告诉你，只有强者，才有生存在江湖上的权利。”师父的话寒冷如霜，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所谓比剑便是一场生死之决。我只有赢了别人，才能继续活下去。我没有选择，只有服从。我要活下去。即使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

玉茗留在了山庄里教我练剑，练习师父传授的黄泉剑法。师父在临走前送给我一把剑，他对我说：“每个人都可能背叛你，只有剑是不会负人的，如果你有能力驾驭它，它就是你的。”我接过剑，用手抚摸着剑刃，那上面遒劲有力地刻着“诀戾”两个字。
玉茗在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用十二个时辰来练剑，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剑有了莫大的兴趣，而且我发现自己对剑术有着惊人的天赋，我的剑术一天天突飞猛进，几年后几乎可以与茗师姐并肩。
每当我练剑的时候，玉茗都陪在我身边，她的目光清如冽潭，但眼底却藏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和玉茗在山庄的这些日子飞逝如流水，每日无非练剑，但这些是我最幸福的记忆。
“剑弃。”茗师姐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握着剑的手一挥，面前缓缓飘落的苍绿色山茶叶不着痕迹地分切成两片，我回过头，把剑送回鞘里，“有什么事，茗师姐。”我看着她的脸，九年前我需要抬首才能看到她细碎的鬓发，而如今我已比她要高，低头便能看到她插着白色羽笄的青髻。
“九年的时间到了。”她看着我的脸，表情似乎有些微微的紧张。“你的对手，他叫银风。”
“是么。银风是谁？”我知道师父口中的“时辰”终于来了，我也知道他说什么我都该照办，毕竟我这条命，是他从那场大雪里救回来的。

“银风，他是师父门下最厉害的弟子。”
“会有人比你更厉害么？”我淡然一笑，眼里光芒一闪而逝，随风颤动发出沙沙声响的山茶林如同在低语，一朵安静绽放在枝头的白山茶悄然掉落下来，我伸出手接住，走近玉茗，看着她的脸，把山茶花插在她的发间。
“当然，你不就是么。”玉茗低下头安静地微笑，面如芙蓉胜牡丹。
“你不知道啊，外面还有很多很多比我们更厉害的人，江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也许今天你是胜者，待明朝的太阳初升东起，可就说不定了。”
“茗师姐担心我么？”我问道，“如果比剑的结果是我输了，你会去替我收尸么？”
“不会，你不会死。”玉茗看着我，表情复杂，她说：“我不想让任何人死，如果生存的代价是他人的死亡，活着，才是罪孽。”
“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你承担一切罪孽。”我微笑着说，“谢谢。谢谢你担心我。”
“我会赢的。茗师姐，我不会死。就算活着是罪，我也要浴着血走下去。”
我扬手拂去落在玉茗肩头的花瓣，转身而去。
从那以后，我更加拼命地练习剑法，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液，它们如同野兽在嘶吼奔腾，每当练到精疲力尽时，额头的汗水打湿我的瞳孔，我便在一片模糊中想象，想象那人的脸，想象那人每一招每一式出剑的姿势，想想那人的力量，于是便血液沸腾。
我听到身体里的血液在尖叫，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说：银风，银风。
那是个怎样的对手？

玉茗有时会问我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剑术，我通常会告诉她这是师父的命令，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可违背。但现在我想自己有了更多的理由，比如江湖，比如银风，再比如……我的父母。
我总是在漆黑的夜间被惊醒，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衣着华锦的女人，我听到那女人断断续续而撕心裂肺的哭泣，而男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四周是肆意燃烧的狱火，女人抱住男人的腿，拼命地哀求，男人举起手中的婴儿，然后我感觉全身都在燃烧、燃烧，很疼，不能呼吸，我能感觉到来自男人身上的强烈的恨意，和女人心底无尽如潮水的哀伤，他们模糊的面容交织在一起，他们在我耳边低语，仿佛风过山茶发出沙沙的叮咛，我什么都听不清楚，但身体一阵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我看到男人双手掐住我的颈脖，不断用力用力，他的声音如一团怒火在我心里燃烧，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死……这时我就会一下子清醒过来，满头虚汗，那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却一直在我耳边不绝如缕，我突然地感到恐惧，于是抱紧了置在床边的诀戾——只有剑是不会负人的，如果你有能力驾驭它，它就是你的。剑刃冰凉的触感压抑了我内心燥乱的情绪，这把剑在颤动，它对我说：杀。
于是我想，这或许就是一种解脱。
杀。
我的眼底浮现出一层凄然的泪光。

在我每日拼命的练习和每夜不断的噩梦中，我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对手——银风。
出乎意料的，他是个十分瘦削的男人，一身白衣如羽胜雪，面容温润似玉，就像一个多愁善感的文客。这样的人应该在柔水缠绵的江南吟诗作对，或者去天涯海角浪迹逐生，他像一只洁白而自由的鸮鸟，不属于这里。
银风来时只带了一支玉箫，甚至没有一把防身的武器。但我明白人不可貌相，这一点玉茗给了我很深刻的教训。我只要用全部的精力去打败他，只有踩着他的尸体，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他并没有提比剑的事，表现得更像是个来自远方的客人，而我也没有太在意，仍然练剑仍然在恶梦中惊醒。我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银风的对手，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夜晚我手提长剑，穿过白茶长林，抬头看到月色清幽如寒水，风过长林，白茶花的幽香仿佛丝绸般漂浮在空气里，烦躁的心情便平复下来，我突然心绪来潮，提剑起舞，清辉覆盖，霜如银镜，我迎月剑舞，与影偕双。
悠扬的箫声从远处传来，我心里不知怎的一惊，然后收起剑式，慢慢走向偏西的一座楼阁。西阁是整个山庄最幽静的地方，这里有大片的山茶花，以及很多枫树，白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不断互相束缚融合，形成一种分明而磅礴的美。我走到西阁前停下，抬头看到一个白影在屋顶如鹤而立，身后一轮皓月银白如霜，箫声悠然低婉，温如絮语。
“银风。”我低低地喊着他的名字。银风停了箫声，从屋顶一跃而下，身形翩然，他礼貌地向我微笑，道：“你的剑很锋利。”
“是么。”我面无表情，我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但他是我的敌人，我想在正式比试前最好不要和他有交集。便说：“告辞。抱歉扰了你吹箫。”
“你的剑术很厉害……不过黄泉剑法第二十九式，你还没有完全掌握不是么？”
他的语气平淡，但我心里陡然一惊，不觉手心里一片冷汗。茶林道畔离西阁有一段距离，但他竟然可以如此敏锐地察觉到我一招一式中的不足，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白箫而是长剑，大概可以轻易地杀死我。我定定心神，继续往前走。身后箫声渐起，我抬头看到月色清幽寒如水，风过长林，白茶花的幽香仿佛丝绸般漂浮在空气里，繁密的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我握紧手中的剑，只觉夜凉如水，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天地间皆是回音，我低头，看到我的剑在颤抖。
我回到卧房，打算闭关修炼。因为我知道如果只是现在这种程度，在与银风的对决中我根本就没有胜算，我答应过玉茗，我会赢，明天的朝阳升起时，我会成为胜者。

这一个月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我一直都无法练成黄泉剑法第二十九式，每当握着诀戾的剑柄时，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无数的影子，师父、玉茗、银风、我素未谋面的父母……他们的脸一片模糊，染上狰狞的猩红色，无数的回音激荡在我的身体里，那些熟悉而阴晦的声音就像影子一样不断影响着我的思绪，我怕自己有一天会走火入魔，所以我不敢懈怠，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我告诉自己，现在的我只有一个目标：银风。
一个月以后我出关。在去正堂的路上我遇到了玉茗和银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我看见银风从压满白色山茶的树枝上折下一枝茶花，看见他把茶花插在玉茗漆如飞瀑的长发间，看见玉茗姣好的面容上晕染开的微笑，然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风疾而过，满树白花互相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僵直地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玉茗那张倾城的面容在我的瞳孔里不断放大，然后破碎如涟漪。我的心从来都没有那么凌乱，我感到一阵压抑的火焰在血液里燃烧，手上的诀戾发出一阵颤音。
对这件事我始终保持沉默，仿佛那幕场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不久我决定去找银风，和他商量比剑的时期。我和他最终约定在后天酉时。
我想一切都要有个了断了。

第二日傍晚，我提了壶酒敲开西阁的门，银风对于我的到来似乎也并不惊讶，我们坐在西阁最大的那棵枫树下饮酒，血红的枫叶从树上飘落，就像一场雨，血红的雨。我轻轻地说：“明日，我们之间便会有个了断。”
银风则淡然一笑，“明日之后，谁又会是胜者？”
“……”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酒盏里清澈的波流。说实话我对银风的实力仍未十分清楚，不敢妄下断言。
“也罢，明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银风偏过头看着我，表情一下变得很认真，“如果明日之后我们都还在的话，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有些诧异但仍保持镇定，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愿意和我交朋友，换了别人这么说，我应该是高兴的，但现在不一样，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银风，我的对手。我的敌人说要与我交友，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我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饮酒，然后看银风从腰间抽出白箫，悠扬的箫声在这场血红的雨中不绝如缕。我听着箫声，却想起了玉茗的面容。
我看着银风缓缓地倒下，躺在我的怀里，手边的酒盏被打翻倾侧，清澈的酒水洒出，洇入土中。
我抬头，眼底浮现一层泪光。我淡淡地道：“银风，你醉了。”

酉时，我手提长剑站在枫树下，轻风拂过枫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我听见它们在唱，曲调如同玉茗教我的那首简短如刀的古谣：秋燃，秋燃，红莲忘川渡君帆；阑珊，阑珊，暮枫箫月影归岸；何处曾眠安。我抬头看到大片翻滚的火烧云，心里一阵灼烧的痛，然后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响。
来的人不是银风而是玉茗，我知道玉茗在乎的人不是我是银风，我早已接受了真相，但我的心仍然很痛。她的眼里噙满泪水，我在想她的眼泪是为我流还是为了银风，不过那都不重要，只要今天一过，一切都会结束。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玉茗竟然会对我出手。当那柄细如柳眉的暗器刺进我的左肩时，我想起初见玉茗时的场景，每一个瞬间我都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她眼中的杀气毫不避讳地大绽，刺穿我的心脏。她手中的长剑直直地向我刺来，我没有闪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莫大的悲伤，我伸手握住剑刃，鲜血模糊了手掌，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我用手把剑刃折断，我知道玉茗清楚我的力量到底有多强，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我的实力，这九年来她一直看着我成长，我以为我们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走下去直到终老，但现在我可悲地发现，流年似水，追悔莫及。

我夺过她的剑扔在地上，伸手揽过她把她拥在怀里，她在我的怀里不停地颤抖，脆弱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要那样？”
“我没有做错，我说过我会赢。”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任凭她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玉茗的身体柔软温暖，和剑不一样，剑永远是冰冷的，就算沾染上滚烫的鲜血，它也始终是一把冰冷的剑。我知道当我绝望时，第一个给予我希望的是师父，第二是玉茗，第三是剑。他们伴着我从地狱走回荒山，走向开满白茶花的剑泉山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离开我，师父是，剑是，玉茗也是。
我低低地说：“玉茗，我爱你。”
玉茗从我的怀里挣脱，目光如水地看着我，她轻轻地笑，容光憔悴，“我也爱你呀，剑弃，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的弟弟。”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像你和银风。”
“那不一样。”玉茗抚摸着我的脸，“剑弃，你是个渴望爱又怕被人伤害的人啊，这些事你不懂。”
“我当然明白，”我反驳她，“我爱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这就是爱。”
“剑弃，这不是爱，是束缚。我爱银风，也爱你。这是两种感情。你也是，你对我的感觉是亲情，不是爱情。”玉茗轻轻地叹息，“不要再做傻事了。”
“你都知道了？”
玉茗的脸一下子变得很悲伤，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对她伤害有多大的事，但我不能回头，我说过，我要活下去，沐着血走到终点。
“我不后悔。”我冷冷地说。
“剑弃……你还是个孩子啊……”玉茗瞳孔里的光熄灭了，她拖着身子转身离去，身形脆弱如落叶。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或许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玉茗，我站在原地，心里涌起一阵潮水般的悲哀。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手上的剑，一整晚。
清晨我推开房门，朝晖利刃般劈面洒来，我拿手挡住眼睛，不知道怎么面对这锋利的光明。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树纯白的山茶，以及玉茗在微风中飘摇的衣袂，她的尸体悬挂在纯白的茶树上，美得让人落泪。我茫然地看着她薄如剑刃的身体在风中摇摆，但我很平静，我知道是我杀死了她，这个事实比那枚嵌入我骨髓的暗器更让我感到冰冷。如果银风没有死的话，如果没有银风这个人，我和玉茗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又或者如果没有我这个人，银风和玉茗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但他们都死了，被我亲手杀死。
我抬头，那些被风吹散的花瓣扬向天空，白如素雪，轻若飞鸿，我睁大漆黑的瞳孔，看着它们在空中飞扬直至消失，它们是那么美，就像玉茗和银风一样，以一种绚烂到极致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却又如透明的飞鸿般残酷地离开。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所留给我的，只有残酷冰冷且成为曾经的温柔。
我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泪水从漆黑的双瞳里滑出，我侧头望向缥缈的远方，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虚假而苍茫。

师父在盛夏之时来到剑泉山庄，在那之前我把玉茗和银风的尸体葬在后山，那里有更多的山茶树，它们将永远守护着他们。那些苍翠的叶片在风中哗哗作响，宛如一个个尖锐而不灭的诅咒。它们对我说：你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师父什么都没有说，他甚至没有过问玉茗的死因。他直直地看着我，目色深如潭水，许久，他低低地说：“你赢了。”是的，我赢了。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杀手。我沐着玉茗的血走下去，并且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敌人”银风。他们的枯骨是我生存下去的代价。
不久师父让我下山。他说让我去杀另一个人。
“他叫银炽。杀了他以后，你便自由。”
“是。”我跪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师父转身离去时，黑色的衣摆拖在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如同蝴蝶振翅。
我站起来，脑海里盘旋着风影掠过树冠的残音，我突然觉得很冷。
师父，我早已没了自由。玉茗和银风，已经将我永远束缚在这里了。
三日后我下山，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剑泉山庄。我手携长剑，肩披风月，踏尘而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