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一条粗麻布裙。
这个地界要是男孩儿送女孩儿裙子，那是铁定要结婚了才敢干的事儿，这个借住的亲戚不晓得这个不约而同的规矩，逾越了。
这姑娘也不觉得羞，欢欢喜喜接了过来，就是这样，头次见面就成了两口子。
而这个镇的人信的是媒妁之言，见一面过一辈子的两口大有人在。鲜有人觉得不妥，也觉得这两口子郎才女貌，挺般配的，镇西的媒婆见了他们两个，嘴里只剩下了四个字：天作之合，好像老僧一样叨叨念个不停。
但是天妒眷侣，结婚证还没来得及去领，耿源要去参军了。
耿源递给她一个劣质的风铃：“先让它陪你度过一段日子吧。”
林湘坐在门前，顺手把它挂在了门棂上，她说：“我在这等你回来，我就坐在这里，你要是那天回来，我肯定坐在这，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一辈子坐在这。”耿源转过身朝巷口走去，她不起身，却坐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这一去，杳无音信。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镇上的人们开始陆续倒戈。
镇里头原本说他们郎才女貌的人们纷纷说她受骗说她傻，收过他们喜糖的叔叔婶婶开始劝她另嫁他人，镇西曾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的媒婆想要给她介绍新的姻缘，她的母亲，盼着她嫁入豪门和林将军攀上关系的母亲，开始宣称她疯了。
<<<〕
“五天前有一个士兵来镇里告诉我你死了。大家一个个像是先知一样地来看望我，一口一句“我早就知道”，一口一句“你死心吧”。可是都已经八年捧在怀里的心了，哪能说死就死呢。”她顺手拿起床边的搪瓷杯，呷了一口放凉了的茶。神色平静，没有什么跌宕起伏。末了，流露一丝无奈的笑容。
窗外有乌鸦的叫声，沙哑得像是得了重感冒的花甲老人，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像一团泥污结成块，重重地坠在人的心头。我听见她母亲粗鲁的声音：“乌鸦！呸！真晦气！”好像乌鸦毁了她的一锅菜似的。
她平静的样子看得我很是心疼，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自己的故事，该是多大的勇气。
我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臂，撑开一个笑容“喂，那我现在回来了，陪我去镇上走走吧。”
她换上我曾送她的裙子跟我一起出去，我们走在江边，夕阳终于下去了，远处剩下一片模糊的晚霞，像是煎破了的荷包蛋，蛋黄流出来裹在了蛋白上，交融在一起，暖乎乎的。
我暗自想着，如若自己是一个死人，五天前士兵传来我的死讯，那么我大概是在六天前死去的。亡灵有“头七”之说，大概到不了明天晚上，我就得走了。
我什么都没说，希望自己能尽职尽责地当一天什么都不晓得的冒牌丈夫，但我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我知道，失去了记忆的我，已经不再是她所狂热痴恋并且也狂热痴恋她阿源了。但是她，这个苦命而面善的姑娘，我不希望她再目送一次“我”的离去，既然她应该得到的东西我有办法给他，即便是一天也好。
我们走在江边，什么话都不说。
我们从镇东的车站走到曾经摘梅子的树林；走到她曾经痴痴跪拜的古老的庙宇；走到我们曾经一起吃面的红砖巷；走到镇子北面的无名山；走到镇中心孤独的的老教堂；走到江边的茶馆；走到曾被媒婆叫住为我们算生辰的镇西的思和东路；走到她家扭扭曲曲的，只能从面看到外面，却没法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小巷。
我听她讲着“我们”琐碎的故事。
我们沿着八年前用力蹦跳年轻留下的脚印，沿着镇子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好像一对迟暮的老人。一路上，我看到不少刺眼的目光，我晓得，那些都是射向林湘的利剑，但是她她却满足的笑着，有着九分的甜蜜，和很难浅尝的一份苦涩。
我尽量让自己开心起来，但是她肯定察觉到什么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