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吃力却仍旧保持行笔流畅，艰难在最后一道圣旨上写下狄南竹三个字。这是一道赐婚的圣旨，却有千金重。关系着王朝的将来，关乎自己嫡亲儿子和女儿的命运。他何尝不知，首辅大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王位，这最后一道圣旨也就变得尤为重要。女儿在侧，眉目凝重。她才十五岁，却要担负即将为君王的弟弟的命运与前途。但念之是个有智谋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沉重，定也能替她弟弟谋略几年。只是，他这个父亲自私了，让女儿辅助儿子，无疑是抛却了女儿的幸福。

女儿本着意首辅大臣嫡次子孟锡楼，就到昨日还如此坚持。首付大臣之位到了孟荣景手上恐怕要成世袭了，孟荣景荣升摄政王，提拔自己儿子当首辅，这天下和他家的还有什么两样。本想多活几年，好歹将首辅权势压制到与当朝第一武将也就是狄南竹的亲爹狄鹄相制约，没想到老天只给了自己三年不到的时间。恐怕，自己的命也由着孟家那老匹夫而不由天了。念之坚持选孟家老二，一是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二是在孟家能掀起的风浪远比这个家庭之外要大的多。
不知怎么的，女儿今早起床就变了主意，说是娘亲托梦，孟家老二并非良人。念之想孟锡楼孟夺他大哥的权然后动之以情的成为保皇党，这种想法太天真，冰行险招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好在女儿及时醒悟。狄家老大虽然年龄略大，比念之大六岁，已二十有一，但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凛然，且在朝堂上颇有手段，是个合适的人选。
“徐印，你带这封圣旨去首都大臣府上，务必大声宣读。”
徐印领命去了，殿内多出一人。

只见此人一袭白衣，比那朗朗白日更为刺眼，皆因那因一头散发遮盖下隐隐可见的一脸烧伤疤痕。他见皇帝也不行礼，只把另外一份明黄的圣旨收入袖子，便如他无声无息来一般的离开了。这个人，皇帝本是不信的，如今那人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拜自己所赐，他是没得选择。当日一怒毁他容貌，他要倾覆江山，也算新婚循环，并不无辜。

念之躺在斜榻上，自己摇着扇子。宫人都被她谴了。房里漆黑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出现。窗户早就留好了，声响不大，人就能进来。
白天出现在议政厅那人熟门熟路地进了念之的房间，在她旁边悄悄坐下。
“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过三天，你若婚嫁，便真的是龙潭虎穴了。”
念之摇头，虽然漆黑，她知道他能看见，即使看不见也能感知她的坚决。
“犀照是我弟弟，我怎能弃他。父亲，你欠父皇的我替你还了，你仍旧去快意江湖，可好？”
念之一向稳重，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却引来对方轻笑。念之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舍弃她的弟弟和父皇，自然也不会为难她的亲生父亲。她为难的只有自己。可作为父亲，尤其是自私的父亲，怎么会让女儿只身在泥淖中。
“有我在，你大可放宽心，刺杀一个首都大臣，爹爹还能做的到。”
念之轻笑，爹爹思考问题总是这么简单。若是刺杀能够得逞，何必忍受首辅大臣多年跋扈。她拉起爹爹的手，轻轻握着。
“爹爹是江湖中人，只知打打杀杀。朝廷的事情您就不要插手了，给父皇惹了麻烦，女儿只有以死谢罪了。”
她说的轻柔，却让她爹怔了怔。有些事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做不得的。他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忍心女儿背负太多，一时蒙了心智才说出那种混账话。抱了抱女儿，从开路离开，念之重新躺回榻上。
狄南竹，这一次，请你助我。

一切都不同了，若还如以前，狄南竹只为忠君仍旧避免不了卷入纷争，那这一次，她给他足够的理由，除了忠君更要保护妻儿。这样的拜托，他是否会觉得有所值得呢？
南竹…念之低喃。纵然没见过，只想着就能让她萌生出巨大的能量，不畏惧生死，在敌人面前不会退缩一步。会吓着他吧，高高在上的公主突然决定嫁入狄府成为他的妻子。
他是婚娶过的，他的妻子带着一股仙气，在他身边，一颦一笑都在诉说幸福。可他临终前，回过头，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小，但念之就是听懂了。
他说，五岁时候公主亲临军营遇见了我，那时我便起誓终有一天上朝堂让你能看到我。
念之或许会觉得突兀，但他用生命的践行让童话发生并无可质疑。他的心，她收下了。

本想去看一看他的，可一想到孟家盯的厉害，自己宫里的鬼仍在潜伏，就断了这样的念头。
“公主，还不睡么，很晚了。”
念之这边没有掌事嬷嬷，虽说不合体制，好在自己宫里从来没出过纰漏。来掌灯的是宫中女官，掌管全国疑难及重要案件的大理寺中呈家的庶女范吉华，范吉华掌管宫中妃嫔日常用度发放，各宫娘娘都要好生优待着。几年前，念之借口自己没有掌事嬷嬷，就把她定到自己宫里暂待代掌事一职。而这事，其实是范吉华入宫之初两人便商定的，多年努力筹谋，如今都已实现。
“怎么醒了？”
念之笑着，伸手给姐姐一般存在的范吉华。吉华也不顾及自身卑微，大方握上。
“只顾嫁人，忘了今天的鸿雁传书？”
念之拍了拍脑袋，今天的鸽子怎的还没到。转念，便明了孟府的试探。昔日不懂，以为孟二是个有主意的，还不是被他爹捏在手心，连一封书信逗不敢送出来。
“还不磨墨，锡楼定是有事，我给他去一封便是。你去逮鸽子，我马上写好。”
念之提裙，去了书案旁边，与往常无异地寄相思。直至子时，才歇下。

第三天，一切如常。念之早早妆扮了，未施粉黛，未着红妆，只一身罗裙，与穿宫装的宫女无异。倒是一直养在娉婷宫里的与锦荣长公主极为相似的女子一身荣装。
“吉华，保护好云岫，一定要撑到我回来。”
今日是宫女休沐的日子，今日会有半数宫女出宫。宣布公主婚嫁的时间恰是宫门守卫最松散之时。
念之跟在要去首辅大臣府上宣布赐婚圣旨的队伍里，轻易的出宫。徐印指派她与另一名宫女为不能出宫的宫女采买，这才摆脱了孟家的眼线。
而此时，狄府的大门正打开着。同样是赐婚的圣旨，只不过前来宣旨之人样貌恐怖。
“锦荣长公主即将亲临，还请大元帅出门迎接。”
他们到达之时，念之已在台阶下等候，她额头微汗，却一脸动人的笑容。大步到众人面前，受了礼，看狄府焚香后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西北军大元帅狄鹄镇守边关，朕深感大元帅劳苦。狄鹄之嫡次子文武兼修，虎威尤过其父，擢升为京都大将军，赐婚于朕之长公主锦荣。钦此。”
顾成玉颁布圣旨后，两手托柄，等狄家老二狄南竹谢恩接旨，结果那孩子像是魔怔住了一般，只盯着地面，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念之一看，如此下去岂不对父皇大不敬，遂上前一步，跪在狄南竹身边。
“女儿谢父皇赐婚。”
狄南竹恍然醒悟，一家子人赶紧磕头谢恩，把圣旨接了过来。

狄南竹只是错愕，没有其他表情。让念之以为是自己会错意。
“你是否有想要婚娶的女子？”
念之贵为当朝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人，仍旧好脾气的问道。总有一个人要开口说话，否则，他们只好在沉默中分别，白白失去表达心意的机会。
“你们已经换了更帖？”
明知他没有，念之仍坏心地逗他。
“是外姓王杜家的女儿毓敏？”
狄南竹这才吃惊的抬头看念之，自小仰慕的女人还是这么厉害，什么都能知道。
“没有换更帖，是两家大家长提过，本打算下月一号议亲。”
念之莞尔。
“父皇逼婚于你，是我提的。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本属意孟锡楼。于公于私，你才是我最好的选择。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狄南竹一扫刚才局促，眼神中的忽闪不复存在。
“若我抗旨，公主意下如何？”
“那我只好当你的大嫂或者母亲。只不过仅是为朝堂选择罢了。”
“那末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其中变数谁都不定，如今我是京都将军，三品御前带刀侍卫，定一心护卫我的妻子。”

“那，陪我去街上走走？”
狄南竹岂会不知，这一趟走下来，众多京都人看到他们恩爱模样，纵然首辅大臣再掀风浪，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只要在婚前保护好彼此。无非是逼的孟家狗急跳墙，做不好准备就匆忙造反。
狄南竹换了常服，念之也换下了宫女的衣服，换上来时候带着的在宫中时常穿着的流苏裙。好一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马车驶至闹市，狄南竹询问般的向念之伸出手。念之出宫次数不多，见市区热闹，有几分新奇，却也不靠近了去瞧，只远远的，听南竹给她介绍。两人巧兮盼兮，羡煞旁人。
孟锡楼策马扬鞭，不顾路人生死。为何赐婚对象突然变了？他那么倾慕公主，公主对他也颇多眷恋，为何！他愤怒，以致不管不顾。
念之和南竹就在路中央，迎接孟锡楼的气势汹汹。
“念之！”
他纵然生气，也不舍得给她一句重话。
“锡楼，我只问你一句，我和你爹，你选谁？”
她问，并不期待答案。扬风吹起她的发，扫过了狄南竹的脸，吹进了孟锡楼的心里。
纵然再深厚的情感，在仇恨面前皆五次躲藏沦为囚犯。
孟锡楼顿了顿，他只是不服气，为父亲，为念之，为本属于他的幸福。
“念之，今生是我欠你。”
他无比明白，他失去了什么。
“成王败寇，为了我爹，欠你的我也只有来生再还。锡楼自断一臂，今生便无所亏欠。”
孟锡楼匕首一划，快到念之和南竹反应不过来，孟锡楼已挑断手筋。
本不是他的债，若是，如此怎能清算。是孟锡楼看不清。
孟锡楼单手拉缰绳，消失在众人面前。念之敛了情绪，却忍不住颤抖。
今生，和孟锡楼，真真是断了。
南竹揽着念之的肩膀，不发一言。
退路已封，要活命只有赢。

“明日，我骑野姬去迎你。”
她该不记得了，当日那匹差点成为桌上餐的绯色野马。
念之赧然，她确实不记得了。他们初遇，她才三岁。
“嫁给我，比起孟锡楼只有更好，我断不会让你后悔。”
他淡淡的醋意，让念之笃定了些。虽然她断定他对杜毓敏无意，但总要从他那边确定了，自己才能心安。只是，此后定要给杜毓敏一个解释的，她是个好女人，最后为南竹死于非命。今生，就为她选一门好亲事，安然一生。
“那我就穿好红衣等郎来。”

相安无事的夜逐渐过去，念之早已上好红妆。红衣曳地，妖妖艳艳，惊艳了一宫宫女。
“公主应该多做亮丽打扮的。”
范吉华由衷赞赏道。宫中陪伴近三年，而更早之前，她们已相识更相伴。明日公主大婚，自己同获自由。
“吉华，我知你志在浏览大江南北，留你在京，你纵然怨我也答应了。我决定再送你一件礼物。”
念之笑的神秘，吉华也不做深想。纵然也不过是个男人，就是意中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念之对人的好不矫揉造作。
“那个人…公主不要为难他，我已经二十岁了，试婚年龄已过。”
吉华忍不住有淡淡的失落，公主十六岁，便以皇朝最最盛大的婚仪出嫁。好在，终于能出宫了，多亏了公主。
“想什么呢！按辈分，北相王是我的叔叔，他的儿子比我年长，我该喊哥哥的。吴毓繁是狄南竹的下属，他们一向是在狄府的，现在要搬去驸马府。我是赐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范吉华赧然，“公主这是骗我去驸马府继续给你当牛做马呢。”
念之从镜子里盯着范吉华，眼神里是范吉华熟悉的认真。
“我倒是希望你在宫里照顾幼弟，你要是愿意当太子妃，我也会向父皇求了。可你怎么肯，我又怎么能那么自私。”
照顾太子顾希之，可谓念之的执念，致使她才十五岁便像大人一样张罗起了弟弟的人生。吉华正想宽慰几句，外面通传太子到，吉华忙退了一步，半蹲下去行礼。
“姐姐，猜弟弟给你带什么来了？”
十岁的少年还带着一股稚气，小脸高昂着，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是姐姐前几天相中的青花瓷花瓶？”
念之万万不会扫了弟弟的兴致，随口猜道。
“怎么会，那等廉价物，怎配赠予姐姐贺新婚之禧。”
希之双手一拍，两名太监抬进来一口箱子，希之过去打开了。
“是母亲抄写的经书，等我有了外甥，姐姐让他临摹母亲的字。”
这对念之来说无疑是珍贵的。她还如小时候一样，把希之抱在膝头。
“你留着，外甥的字当然由你这个当舅舅的亲自教。”

希之摇摇头，他能送给姐姐的最贵重天下再无出其左右的，也只有母亲的遗物了。对自己来说，姐姐便是母亲，而对姐姐来说再没有一人能当的起这个身份。
“姐姐只安心收下，也少不了外甥的。只是，姐姐可不能有了姐夫就忘了弟弟。”
希之撒娇道。念之抱了抱他，并未多说。只把自己手上的玉镯子褪下来。
“母亲遗物不多，姐姐留给你这个，让宫里的师傅改成发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