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难却尘缘
“阿晋，你这是怎么了？”那温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仿佛由天外传来，阿晋恍如还在梦中，突然惊觉正是玄清在和他说话。不知何时，玄清已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恬淡的的笑意，静静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那么清晰，明朗，午后强烈的光照，在他的眼睑下部投下一抹深色的阴影，让他的眼睛显得更黑更大，眼梢微微上扬，琥珀色的眸子，也更加深遂明亮。阿晋好像不相信似的，只呆呆的看着他的脸，好确定这不是一个梦，也不是另一个世界。
他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萧萧玉立，沐浴着炫目的阳光，对着他悠远的微笑，身后是碧蓝如洗的晴空。此刻，他那样一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神情，早已完好的隐藏住了方才的冲动痴狂，恍惚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是那一抹和煦的笑容里，却好似藏着一丝无奈和悲伤，极轻极淡，似有若无。
阿晋神色紧张，眼睛仍在玄清的脸上溜寻不停，似要看出他方才心底的破绽来。玄清见阿晋犹未缓过神来，便由悬崖边走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又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阿晋，我和你说话，你却在做梦呢。咱们走，天不早了，该下山了。”说着话，不知为何，却用阿晋从未见过的，一种复杂的眼光，凝神看了阿晋片刻，然后仿佛不胜心力似的，扭头快步走开了。
阿晋怔怔的，看着玄清走远了几步，才仿佛突然醒转过来，此刻心中方觉一松，从未有过的舒心和畅快，心里感叹着，谢天谢地，什么也没有发生，方才不过是虚惊一场。
他收拾起惶恐的心情，叫上正在一旁山石上指指点点的严洪二人一起下山。见他们一副兴高采烈，嬉笑玩闹的架势，对适才那一幕竟全无知觉。阿晋不禁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脊背后面一阵阵发凉。此时山上的风刮得犹为猛烈，阿晋忙脱下自己的外袍，紧走两步，追上低着头快步而行的玄清，“王爷，快披上这个吧。山上风这么大，你这一身的汗也没下去，一吹便凉透了。”
玄清额上汗迹未干，脸色绯红一片，只言不冷，让阿晋快自己穿上。他似乎心绪纷乱，无心和阿晋多说什么，脚步一刻不停，眼睛也不看阿晋。
下山路上，玄清沉默不语，情绪低落，和方才上山时，似乎换了个人。对于阿晋，有些躲闪的意思，仿佛真有什么秘密被阿晋窥探了去。阿晋几番提醒他留神脚下，玄清只当没听见，似一阵风儿，自顾一个人冲在前面，越来越快。
阿晋见玄清闷闷的不想说话，也便不再多言，况且下山一路，只比上山更危险，也不敢太分神。只尽力跟上玄清的步伐。方才的那一幕，阿晋觉得自己看的真切，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此刻见玄清不露形迹，又有些疑惑了。阿晋心想，但愿自己方才是看错了。老天保佑王爷，可不能让他存了那个心思。

阿晋这么想着，到底是有些分心。路过一个临空的斜坡边缘，乱石遍地，阿晋一个没注意，踩到一块松动石头上，一时身体失去平衡，人就倒地向外侧滑去。玄清走在前边，听到后面的响动，早已是迅速回身，从一侧向阿晋冲过去。阿晋还在往下面出溜，手上试图抓住一点东西，奈何只有乱石和低矮的植物，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玄清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阿晋的胳膊，可却被阿晋带着，止不住的一起往下滑，眼看二人已滑到了斜坡边，下面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阿晋已经半个身子在外了，只听见玄清有些绝望的大叫一声“阿晋。。。”，阿晋也不及开口，只觉身下一空，耳边风声嗖嗖，心一沉，眼一黑，不知道下面会有什么等着他。。。。。
奇迹一般地，不过眼睛开合的一瞬间，阿晋发觉自己并没有掉下去，而是悬在了半空中，一只胳膊正被玄清死死的拉住。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阿晋一时有些头脑发晕，迷惑不清，四周仍是一片寂静，两个人大口喘息的声音却清晰可闻，和着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
只一刻，阿晋又听见玄清大声叫道，“阿晋，我拉住你了。”见阿晋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玄清又大喊道，“别愣着，你快用劲扳着手边那块石头，我好拉你上来。”阿晋被玄清提醒，看着玄清因用力有些变样的脸，猛然醒悟过来。他一只胳膊被玄清用力拽着，就用另一只手扳着悬崖上的大石头，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个猛劲儿，二人合力，人便翻身上来了。两个人都趴在悬崖边上，大口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玄清先坐起身，此刻他仍是喘息未定，一头一脸的汗，被凛冽的山风兜头一灌，呛得咳嗽不止。他略探着身，往崖下看了一眼，说了句，“好险。”又看着阿晋，禁不住笑着感叹道，“好小子，命不该绝。。。。。”
阿晋也慢慢坐起身，心仍在砰砰乱跳，一时还是愣愣的，犹似在梦中，见玄清正对他微笑，只喃喃说了句，“王爷，你方才好大的力气，要不是你，我只当就此。。。。。”玄清微笑着截断他的话，“也是合该咱们命大，我手上扳住了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脚也蹬着一个什么，这才能拉住你。。。”说着，便站起身，拿眼四处找那块救命的大石头。
阿晋方注意到斜坡上两人一路下滑的痕迹，此刻看着都心惊肉跳的，忍不住小声说道，“我自己摔下去倒没什么，要是把王爷也拖下去，那罪过可就大了。。。。”玄清忙喝道，“又信嘴胡说了，谁也不该摔下去。你自己看看下面，掉下去还有命吗？”
阿晋探头往下看了一眼，那下面怪石林立，犬牙交错，若真摔下去，就是个粉身碎骨，方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后背也凉飕飕的，忙噤口不说了。他回过身，目光灼灼的看着玄清，眼中忽然有泪光浮现，慢慢说道，“阿晋这条命算是王爷给的，王爷便是阿晋的再生父母一样，今后是生是死，都凭王爷做主。。。”玄清忽打断阿晋，看着阿晋的脸，一字一顿道，“阿晋，你不知道，咱们早已是生死之交了，还啰嗦这些干什么？”阿晋一时并没想清楚王爷嘴里“生死之交”的含义，他只定定的看着玄清，心里也有一种立下生死之盟的感动，一时间，兄弟二人都沉默不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此时，阿晋方注意到玄清的一侧脸颊上满是尘土，和着汗，又成了一道道污迹，袍服袖子也撕烂了，露出里面胳膊上的道道鲜红划痕，不由惊叫道，“王爷，你两个胳膊都划伤了，还流着血。”玄清抬起手臂随便看看，又看看阿晋，忍不住笑道，“还说我，你看看自己，也一样，这点儿划伤算了什么，小命儿没丢就好。”
二人稍事整理一番，便继续动身向下走去。往后看看，山石林立，居然看不到严洪二人的身影，想是方才一幕好戏，他们是错过了没看着。那严洪两人，不惯走山路，尤其是下山的一路，也没个正经道儿，看着眼也晕了，脚下便犹豫起来，因此一来二去，早被拉在后面。玄清二人也不再等他们，一行人分作两拨儿，蜿蜒着下了山。
阿晋一路上，盯着玄清的背影儿，脑子里一会是玄清立在悬崖边上的情景，一会是玄清伸手死死拉住他的模样，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来。二人便沉默着，一路来到山腰。
阿晋追着玄清，来到刚才拴马的松林。见那二人离得老远，一时也到不了。阿晋心里的疑惑未解，到底忍不住，凑到玄清身边，仿佛不经意似的，试探着问他：“王爷，方才在那山顶上，你站得那么靠崖边儿，探身儿往下看，我叫你也不理，可把我吓坏了。比咱们后来那个，还要险，要是不留神掉下去，更不是闹着顽的。”说着，只拿眼定定看着他，细细打量。
那玄清此刻喘息未定，正微蹙着眉，仰头看着那雪峰，兀自沉思着。阿晋的话，好似没听见一样。过了半晌，玄清方转头看了阿晋一眼，轻松一笑道：“阿晋，你是后面摔了那一下，所以变得胆儿小了。什么样的山咱们没上过？我的身手你也见识过了，你不必多虑，我自有分寸。”玄清的额上脸上仍挂着细密的汗珠儿，琥珀色的眸子里，一派风平浪静。
玄清越是如是说，阿晋的怀疑越甚，尤其是仔细回想，玄清探头向下时那副冲动不已的面容，和之后回头看时，神情中又是那样一种怜悯，以及无奈，更让阿晋确定，王爷曾经有过的疯狂念头。只是王爷后来，又那么忘我的去救自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阿晋一时还是有些迷惑不解。
是夜，他们歇在了一个路边的小村子里。到了下处，阿晋不及做别的，先仔细把玄清臂上的划伤清理了一下，又敷上随身带的跌打损伤的药膏。好在只是伤及皮肉，没有大碍。一边抹药，阿晋一边小声道，“这都是我惹得祸，带累着王爷受苦。”玄清瞪了阿晋一眼，“又胡说了。”阿晋顿了顿，看着玄清，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今天幸亏王爷没出什么大事儿，想是老天在保佑。”玄清目光灼灼，盯着阿晋的眼，“能有什么大事儿？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二人眼光交汇片刻，仿佛彼此之间心领神会。

阿晋埋头不再说话，玄清也沉默不语，由着他将伤口细致的处理完，方抬眼看着他，“你自己呢，让我来给你上药。”阿晋笑道，“不用王爷费心了，我自己来也行。”
柱儿一边见了，忙上前说道，“哪儿能叫王爷做这个，我来吧。”柱儿一边给阿晋抹药，一边数落阿晋道，“你也是，也不说看着王爷慢着点儿，只一味往前冲，怎么样，弄的两人都挂了彩，也不知是怎么摔的。倒是我们落在后面，一点儿事儿也没有。”阿晋只讪然一笑，看看玄清，无可回答。玄清在一旁，也恍若未闻。
阿晋想着那件事，一晚上都有些心思恍惚，神不守舍的。玄清看出阿晋神色有些异常，只做不知。此刻他觉得身心俱疲，心烦意乱，只想静静的，独自一人待着。
到了晚间，玄清仍拿了本书默默看着，强迫自己不作他想，见阿晋时不时在一旁打量自己，终于忍不住，放下书说道，“阿晋，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总这么瞧着我，好像不认得我了？让我不自在的很。”阿晋只笑一笑，也不作解释。见玄清镇定自若，没事儿人似的，越发心里放不下。阿晋一向有些认死理儿，又是这么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儿，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弄个明白，点醒一番。
白天众人马上跑了一路，又上了一趟山，晚间俱疲乏至极。那严洪二人先告了乏，早早儿歇下了。玄清白天上山过猛，又是热汗，又是冷风，这会儿方觉头晕目眩，身上也有些畏寒，书也看不进去了。阿晋安顿玄清睡下，见他抱怨冷，又多抱了床被子为他搭上，然后闷头在玄清的床榻前铺了块垫子，便和衣躺下了。玄清心中明镜儿一般，忙又披衣起来，故作不知，皱眉问道：“阿晋，你这是什么讲究？外屋里那不是床吗？且睡在这里作什么。”
阿晋见问，索性也站起来了，他也正等着王爷的问话。他盯着玄清的脸半晌，少有的一脸严肃道：“王爷不必明知故问。王爷想必知道，我对太妃起过誓，一路好生照顾你，保你周全的。太妃一直都信任我，方才让我们随行的，若是知道。。。。。”阿晋有些说不下去了，只瞪着眼，一瞬不瞬的瞧着玄清。
阿晋突然提到太妃，玄清脸色登时一凛，眼睛不由得望向一旁，双眉微蹙，呼吸也紧促起来，半晌也没说话，主仆二人一时僵在那儿了。过一会儿，阿晋又幽幽说道：“王爷，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来说，可是既然太妃把你交给我照顾了，因次也顾不得了。况王爷今天又救了阿晋的命，今后好歹生死在一起的，阿晋更是不能把话憋在心里。若说得不好，言语冒撞了，王爷责罚就是了。”
见玄清仍是沉默不言，阿晋继续说道：“王爷也不必哄我，阿晋的一双眼，一直盯着王爷呢，今儿山顶上的事儿我都看见了。阿晋知道王爷心里的苦，可王爷你，真就能那么狠心，舍得下太妃，舍得下。。。？便是我们，自小儿就跟了王爷，若王爷有个什么闪失，让我们几个又如何自处？王爷尚且能舍身救别人，偏是对自己就那么狠。。。。。”说道此，阿晋眼圈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不再往下说了。

玄清抬眼打量着阿晋，见他满脸是惶急和焦虑，忽然心下一软，轻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阿晋，我知道你心里担心的是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今天在山上，我。。。。”说到此，玄清顿了顿，半晌又道：“阿晋，你不必胡思乱想了，平白添了烦恼。我如何不知道爱惜自己？为了太妃，也为了。。。你们。”
停了一歇，仿佛想好了说辞，玄清又低声说道，“你也知道，我最近心绪不宁，情绪多变，所以在山上，我只是想尽力的放纵一下，发泄一下，让自己不再那么消沉，一时可能有些失态，却没想到惹来你这么一通无谓的担忧，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玄清说到最后，对阿晋淡淡一笑，琥珀色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阿晋，一副坦然的样子。
阿晋了解王爷的心性儿，便是到死，也绝不会亲口承认今天的事儿。王爷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什么话都不必说得太透，否则反而没了回旋的余地。阿晋打定主意，这事儿今后也绝不再提。阿晋只想稍稍的在肯节儿上警醒一下王爷，其余的，多说无益。
阿晋不忍心再强逼着玄清答应什么了，又一时犹疑着。玄清起来说了这半天话，只觉得眼皮沉重，胸中烦闷，身上寒意更甚，又低声道，“阿晋。时候不早了，便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我也乏了，再这么说下去，我可有些撑不住了，明天还有好几十里地呢。”说着话，忍不住咳嗽起来。
阿晋看玄清确实精神不振，呼吸也有些沉重，忙为他端来一杯热水。玄清喝了两口，想起了什么，忽又开口说道：“阿晋，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打小儿到我身边，咱们算是一起长大，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奴才看待，我只待你如兄弟一样，同生死的兄弟。刚才你怎么突然自称起奴才来了？我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儿。”
听了玄清如此说，阿晋回想了一下，埋下头笑了笑，又辩解道，“我不过是一时着急，嘴快没注意。”王爷一惯谦和有礼，平等待人，更别说今天还那么舍身相救。王爷当然是他的主人，但也确实是他最敬重的，以命相许的好兄弟。只是听王爷这样亲口郑重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待玄清躺下了，阿晋方熄了灯，仍到外屋和衣睡下。方才二人的对话，让阿晋觉得暂时可以放下了。他相信王爷白天只是一时冲动罢了，也深知王爷的脾气，一但回心转意了，也绝不会反复无常。听见里屋没有动静了，他心中一松，疲乏和着睡意，似一块黑沉沉的幕布，霎时就将他裹挟着，跌入酣沉的梦乡。
彼时玄清一直安静地躺着，却如何也睡不着。山村的暗夜里，山林的松涛之声，草木中鸟啼虫鸣之声，声声入耳。玄清虽头昏脑眩，然心思却活跃异常。

这离京北上的一路，玄清一再压抑心中的苦痛，不愿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一路上他不要命似的驰马狂奔，尽力让自己体力消耗，摒弃它想，就是想用白日的劳顿，来换取夜间的麻痹，以逃避那无时不在的，锥心蚀骨的痛。
然而，疼痛却一直追随着他北上，并无一分的减弱。即便白天蛰伏着，一到夜晚便释放出来，啃噬着他的心，他的骨髓，他的身体。让他逃无可逃，忍无可忍。
不期然，就在今天，他攀上了那美得让人惊叹的雪峰，仿佛和上天来了一次触及灵魂的对话，身心从未有过的那么舒展，快意，宁静。真好似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站在皑皑冰崖之巅，冥冥之中，他遇见了此生最美丽，最温柔，最恬静的一处所在，那湖水里仿佛隐藏着另一个天地，释放着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令他痴狂。恍惚着，他觉得那便是他最终的归宿。他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躺在它的怀抱里，被那抹幽幽的湛蓝呵护着，逃离一直缠绕不休的撕心裂骨，再没有痛，也没有知觉；没有烦扰，也没有牵绊，好不快哉。。。。
若不是那偶然的闻声回头，看见阿晋，那个一路跟随，如兄弟一般忠诚守候他的人，那双惊慌绝望的眼睛。。。。
玄清的心神魂魄，在那一瞬，悚然一惊，又回复到原先的所在。
乾坤扭转，物我两忘。玄清身不由己，终又被拉回到尘世间。
尘世里，有太多的不舍，不忍，不甘，而让他不能。
生死之间，惊心动魄，往往却只在一瞬之间，一念之间。
从山上下来，玄清觉得自己仿佛已死过一回了。他曾经离死亡那么近，他曾经那么的企盼解脱，可还是被伤痕累累的的扔回了人间。
他不想再挣扎了，只是坦然的承受一切就是了。该来的，总是要来。
下山的路上，看到阿晋身处险境，他无暇它想，就奋力的冲上去营救，拼出全身力气也要把他拉上来，直到二人都脱离险境。由此他方才想到，生命是多么脆弱，多么珍贵，人的求生本能又是多么强大，他曾经想舍弃它，如此轻率，冲动。。。。
现下想到他的母亲，想到他的嬛儿，他只觉愧悔万分，无地自容。尘世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也从不能为所欲为，任性妄为。他不能逃避，不能背叛，他还要一直守护他们，陪伴他们，到死方休。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只是他的身体，却被仿佛被什么撕扯着，愈来愈沉，愈来愈痛，一直往下坠。
玄清昏昏沉沉，模模糊糊的想，这便是上天要惩罚他吧，为着他今天在山上，那一闪念之下，一时的疯狂，自私，还有，残忍。。。。。

九．萍水相逢
次日一早，阿晋被外面嘈杂的车马人声惊醒，睁眼一看，天色已大亮，忙翻身下床进到里屋，却见玄清仍合目躺着，呼吸沉重，面容平静，阿晋先松了口气。
玄清难得这么好睡，阿晋不忍心叫醒他，遂出门去旁屋，见严洪二人也是蒙头酣睡。阿晋连气带笑，带推带搡的，把二人弄醒了，那二人犹自抱怨着浑身筋骨酸疼，还没有缓过劲儿来。阿晋笑道，“我浑身也都不对榫呢，依我说，歇一天才好呢。好小子们，快起吧，别磨蹭了。”
三个人先收拾了行李，又喂了马，打点好了出发的一切事宜，却见玄清仍是昏睡未醒。阿晋有点着慌，忙近前轻轻唤了几声儿，还是闭眼不理，遂用手轻触了下玄清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脸也泛着潮红，方想道可能是昨天太过疲劳，终于是累病了。
玄清这时已醒过来了，见几个人都站在床边，吃了一惊，立时就要起身，只是全身酸软，头晕目眩的，不由得又躺下了。阿晋皱着眉，担心的说道：“王爷，你先睡着别起来了。看这情形，必是昨天上山受了累，又吹了山风，身上受不住，所以发起寒热来。不如今天在此歇一歇，养好了，明儿再走也不迟。我们几个也好陪着缓一天。”
玄清闭眼躺着，歇了一下，回答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上个山就能怎么着了。头疼脑热的，不过寻常事儿，多喝些水，再出出汗，也就罢了。”一边说，一边咬牙又翻身起来了。
阿晋看玄清神色倒和往日一样，昨晚的事儿竟像没发生过，一派云淡风轻的。早饭早已预备下了，玄清看了看，一丝胃口也没有，只推说不饿。阿晋见他懒懒的，有些打不起精神，脸仍是红红的，知道还发着烧，病的不轻，和以往不同。然玄清坚持要走，也知道难劝，只好提着心，路上看形势而定，再作主张。
阿晋牵出马来，也不待和玄清说，就用双手带着劲儿，半托半扶的，帮玄清上了马。他深知玄清此时体力不比往日，又不想露出行迹来，因此只是暗地里帮着，不教玄清觉得太难堪。以往上马，玄清从来是扳鞍认蹬，一跃而上，何曾需劳别人，只是今天病得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也只能让阿晋帮着他了。
今天的路却是一段上行的山路。但见那山路蜿蜒曲折，沿山坡盘旋着，竟到了云雾里了。好在上山的道儿，马儿也跑不快，因此倒并无什么危险。
玄清骑在马上跑了一会，出了点儿汗，却又感到好些了似的。他自恃身体一向强健，忍耐力又极好，一般的小病小痛全不放在心上。他又是极清高的一个人，并不想叫人瞧见自己虚弱无力，病病恹恹的模样。因此他一路仍是强撑着，忍着头疼，伏在马背上，尽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叫失去平衡。那马儿也仿佛有灵性，小心翼翼的，走得极其平稳。

行了半日，兜兜转转的，他们方行到半山腰，雾气越来越大，只能看见几十米开外。山峰早已湮没在云雾中，遥遥的山路也不见尽头。雾气带着浓浓的湿气，不一会儿，又转成了细细的雨滴。寒风嗖嗖，冰凉刺骨，透进人的骨髓里。
阿晋早已后悔了。原指望王爷在马上遛一遛，出出汗透透气，能缓和些，就像原先那样。然如今看来并不见好，仿佛还更重了些。山上又雨雾弥漫，他们虽带了遮雨的家什，可这寒湿气侵入骨髓，是如何也抵挡不住的。
阿晋今天和往日不同，一直紧紧的跟着玄清，留了不到一个马身的距离，十分放心不下，暗中查看他的情形。幸而他有这样的防备，骑到一处弯道，阿晋突然见玄清身子一晃，似乎就要滚下马来，不由得在后面惊叫了一声，“王爷，小心！”玄清被他大声的提醒，本能的拉紧了缰绳，努力稳住了身子。他勒住马放慢了速度，缓了口气，侧过头看看阿晋，有些茫然的说道，“阿晋，幸亏你提醒，我方才可能走神儿了，差点儿摔下去。”
阿晋已骑马赶上前去，把他护在山路里侧，皱着眉看着他，见他的脸此刻已烧得通红，眼皮也抬不起来，勉力的坐在马上控制平衡，看来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骑行下去了，方才要是摔下马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此时雾气消散了好些，但见不远处，云雾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山村，石砌的村舍高高低低的，散落在山石间。阿晋打定主意，这回再也不能由着王爷的性子来了。他吩咐严兴柱儿帮着玄清下了马，只和他说去那个村子歇一歇再走。
玄清此刻已全无力气反对。他头疼得似要裂开一样，身上也阵阵寒战，酸痛无力，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们牵着马，沿着一条岔路往那村子走，那山村影影绰绰的，好似永远走不近，眼前的石阶漫漫而上，却仿佛天路那么长，天色也越来越暗了。只一瞬，他便坠入了一个黑黢黢的深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事后回想，阿晋也记不太清那之后发生的事了，惊惶之下，一切都是混乱而不连贯的。只模糊的记得：王爷烧得迷迷糊糊，一时昏晕过去，亏柱儿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几个人措手不及之际，幸而遇见一个极和善的老人家，把他们引进了村口的一所小院；一个朴实的村妇，麻利的收拾了两间空房，安顿病人躺下，又为他们一行人，煮了一大锅驱寒的姜汤。
他们来到的这个山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那老人是这家的户主，村妇是他的儿媳，儿子出门在外，还有两个孙子孙女在家。这家人姓柳，阿晋赶着老人叫柳大爷，儿媳叫柳嫂儿。那老人看他们一行的举止气度不凡，不像一般小商小贩或富贵人家，也不便多问。阿晋只说打京城来的，路过此地，那生病的公子是他们的主人，如今主人寒热高烧不退，恐怕要在这里耽搁些时日。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行医的大夫没有，主人的病只怕还得让大夫瞧瞧。

阿晋见青儿如此灵巧，熟练，不由笑道，“这位姑娘，你可真是救命的观音。”说罢对青儿一揖到底。青儿只笑一笑，眼波悠悠一转，也不答言，自去麻利的收拾杯碗，准备下一顿的汤药。
至晚间，玄清出了几身大汗，热度退了许多，摸着不再烫手了，头疼也好了些。青儿又帮着阿晋，扶他起来半倚着，给他喂了一碗柳嫂儿专门熬的，浓浓的白米汤。玄清从早上到现在，方吃了这一顿饭，因此倒也觉香甜可口。
玄清此刻方有精神打量着周围，见是一间简陋朴实的石砌村舍，还有个伶俐的小姑娘在一旁帮忙，有些疑惑的转头看着阿晋。阿晋见此时玄清精神略有好转，忙将如何到了此处，柳家如何好心的安顿他们，冯先生和闺女如何为他看病，照顾等，大致告诉了一遍。
玄清从来待人谦和有礼，不论贵贱。况青儿和他素不相识，又这么尽心治疗照顾，因此看着青儿的眼，微笑着感谢道：“这位小姑娘，有劳你了。”他虽在病中，人有些憔悴，然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却仍似一汪幽潭静水，深邃清澈，青儿被玄清这么目光专注的看着，脸不由微微一红，略有羞色，仍落落大方说道：“公子不必多礼，治病救人，原是我们的本分。”青儿的声音婉转动听，似黄莺儿一般。玄清又客气的询问怎么称呼，青儿笑着回答说，“公子叫我的小名儿就好了，青儿，青草的青。”
玄清听她如此说，愣了一下，旋即嘴角轻抿，笑了起来。阿晋看了玄清一眼，又看看青儿，也偷偷一乐，忍不住说道，“好，好，这个名儿好。”。青儿不明白个中缘由，以为说错了什么，瞪着好看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旋即一扭身，乌黑的辫梢子一甩，自去外屋忙去了。
阿晋见玄清缓和了好些，说话也不似之前那么乏力，心中甚是宽慰。乃劝玄清尽早歇息，养好精神，又转述大夫的话，这病至少也要几天的耽搁，心急不得。待玄清躺下后，阿晋忍不住悄声说道，“王爷今天在路上可把我们吓着了，只一下，就那么不管不顾的晕过去了，亏得是下了马，要是还骑在马上，来那么一下子，简直不敢想。早上我就说歇一天，偏不听，到底怎么样？往后可不能这样了，王爷虽没吃什么大亏，我们几个倒吓出好歹来了，这会儿还后怕呢。”
玄清知道阿晋必有此说轻，只闭了眼，犹自嘴硬，“好小子，这会儿趁着我没精神和你斗嘴，编出这一大套话来埋怨我。别一点小事儿，就大惊小怪的，哪儿就要死了，有什么可吓的？不过就是发烧头疼的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刻我就觉得好了大半了。”

阿晋了解王爷的脾气，哪儿肯随便认输，忙道，“罢了，罢了，还病着，就死呀活呀的，也不顾忌一下，听着叫人心惊肉跳的。我也不敢再抱怨一句了，只求往后别再逞强，就阿弥陀佛了。好歹也爱惜爱惜自己，也就是心疼我们了，大家落个平安。”阿晋这些话憋了一路，也没机会说出来，现在方借机道出，也实在是不得已。想着他病得这样，能听进去一两句就算没白说。
玄清听了，便不再吭声儿了，心里明白今天路上确实有些逞强，也知道自己这一路的任性固执，阿晋这一路的担惊受怕。想到此，心中一软，轻叹口气，声音也和缓起来，“好了，阿晋，我何尝有意为难自己，要你们担心。这次我便彻底听你的，你说何时走就何时走吧。”阿晋听了，喜得接口道，“若能如此，便大家太平了。王爷一言九鼎，可不许反悔。”玄清眼皮沉重，睡意渐浓，翻了个身，只低低说句，“随便你吧。”说罢，竟就此睡着了。
阿晋见玄清不再言声，呼吸平稳，知道已经睡了。想到王爷经此一病，今后若果然不再那么任性，也不再那么肆意折磨自己，甚至把那件痛心的事，也暂时丢开些，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当晚阿晋就和衣靠在玄清炕边儿上，有什么情况也好随时照应着。
阿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却做了个噩梦。梦里依然是他和王爷站在悬崖边上，四周寂静无声，景色美轮美奂。忽然山上起了大雾，方才的景色一时都消失了。雾气中，王爷的身影时隐时现的，脸上的表情却那么清晰可见。他回头凝眸望着，仿佛是在向他们告别，那个眼神，有些似曾相识，和山上所见一样，那样的一种悲哀和绝望，还有一丝丝怜悯，可脸上却还挂着淡淡的笑容。阿晋心上一急，想上前拉着他，脚下却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白色的身影，透着一股决绝，向下纵身一跃，投进茫茫一片的大雾里，再也没了踪迹。。。。
阿晋眼前一黑，大叫一声，人立时就醒过来了，心嘭嘭跳着，身上大汗淋漓。他猛地坐起身，看着床前的景物，努力不再想那可怕的一幕。转头看看，王爷好端端的仍躺在那里，呼吸匀净，睡的极其安稳。阿晋闷闷的坐着想了半天，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王爷的病情也好转了，怎么突然又做了这个梦，梦中的情景又那么真切，这是从何说起？又看了看玄清熟睡的面容，心中的不安，一点点加深了。

十．劫后余生（上）
到了下午，玄清热度已退，就有些等不及想走，只当和往常一样，吃几付药，发发汗，就可以复原的。因此当天下午，玄清就叫着阿晋，商量起过一两天上路的事。阿晋看着玄清，脸上犹见病色，想着晚上做的的那个噩梦，便有些心事重重的。
玄清道，“阿晋，你这闷闷的打不起精神，敢是也病了？要不就是不想走了？”阿晋只得说，“王爷这么性急干什么，好好养几天，好利落了再走不迟。昨天晚上说的话，今儿就忘了。”
玄清微微蹙眉，“眼看还有几天就到上京了，想不到却在这儿耽搁下了，如何不急？上京那边，还有京城，已经都知道咱们的行程了。。。”阿晋想起来，忙宽慰玄清，“这个王爷倒不必挂心，上午我已经叫柱儿下山送信儿了，只说路上一时有点小事，还要再晚三五天才到，也没提生病的事儿。”
玄清轻咳了几声，看看阿晋，神色忽然变得郁郁的，人往后靠在枕上，眼睛看着窗外，沉吟了半晌，自言自语说道，“总是我之前一直太放任自己了，不计后果，才会有今日。本不想让母妃因我而挂心，如今看来，无论怎样的说辞，又免不了一番担忧了。前番那次，好几个月音讯全无，已经让她担了多少惊吓。”
阿晋看玄清一时想到前事，又消沉烦闷起来，忙赶紧岔开，“王爷只管养病，想那么多做什么。路上耽搁几天，也是常事儿，哪儿就会虑到不好的事情上来。要我说，这也是王爷病中心情急躁，忧思太多，于身体不利，快别这么想了。”玄清扫了阿晋一眼，说道，“阿晋，你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所以才这样说。。。。。现在想来，这次匆匆的来上京，也许真是，太冲动了。。。。”
玄清此时想的是，这一路上纵马疾驰的危险，玉雪峰顶那一瞬的疯狂，甚至想着，要是阿晋在下山路上真出了什么差错，也全是自己的责任。这一切的冲动和险情，皆源自这次的执意出行北上，源于他不顾一切的逃离。
阿晋一时无话，他心里何尝不是也这么想的。原指望王爷远离京城，把心中的苦痛能暂时放下一些，谁知这一路，人变得更加消沉，痛苦得不能自持，接二连三的出事，境况岂不是更加糟糕了，莫不如不出来受这份罪。只是，说什么也晚了。见玄清此刻已经那么自责后悔，阿晋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恰好青儿端了药碗进来，见二人都心事重重的，闷着头不说话，便笑着说道，“阿晋哥哥，也该让公子歇一会儿了，说了这半天话，能不伤神吗？要是想病快点儿好，就不能想那些烦心事儿才好。这药也晾了好一会儿了，此刻正好喝。”阿晋忙起身笑道，“是了，青儿说得好，怪我没注意。本来是商量路上的事儿，没成想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让我们主人烦心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玄清依然眼看着窗外，紧蹙着眉，没有搭话。此时他深陷回忆，一时是青海，一时是凌云峰，一时又是玉雪山，心乱如麻，心中又是痛，又是愧，又是悔，又是忧，五味杂陈，没个交割。身上忽觉得燥热起来，胸中也隐隐作痛，闷得难受。他坐起身，见青儿端了药碗一旁等着，只得说，“青儿，我这会儿不想喝它，劳你先放在那儿，过一会儿再说。”说着话，却觉得呼吸之中，胸中隐痛更甚，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青儿早撂下碗，上前想帮着他，又有些犹豫，玄清抬手止住她，终于缓过气来，只哑声说道，“我没事儿，一时呛住了。”青儿坐在床沿儿边，皱着眉看着，等他平复了，方担忧的说，“公子咳得这么厉害，那里是呛咳。昨天也没见这样，好好的，怎么忽然又咳起来了，想不到这样反反复复的。。。。。”
玄清不愿见别人为他担忧，忙打断青儿，“真的没有什么，青儿，你这么不放心的看着我，倒叫我不自在了。”见青儿端来的药碗放在一旁，虽有些勉强，仍起身拿了碗，看那药碗里，黑沁沁的一大碗药汁子，也不管苦不苦，屏息一口气喝了，又用青儿递过来的清水漱了口，方开口对青儿说道，“好了，青儿，我现在好多了，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有了你精心调制，又熬得这么苦的汤药，什么病治不好的？”
青儿知道他病中心情有些烦躁，也不好再劝，只轻声道，“公子还是尽快休息一会吧，何苦这样强撑着，越发难受了。”说罢，默默看了阿晋一眼，方起身离开了。
阿晋在一旁看着，一直默不做声，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引得王爷想那么多，情绪起伏这么大,，此刻脸色也越发不好了。这时方走过来，小声对玄清说，“王爷快躺下睡会儿吧，什么都别想了，我去看看柱儿回来没。”停顿了一下，又道，“王爷也不必着急出行的事儿，踏踏实实待上几天，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果不其然，阿晋一直隐隐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次日下午，玄清已明显好转了的病情，忽然又重了，人仿如骤然中了暗处飞来的什么毒箭似的，一下就萎靡下去了。依旧是高热不退，头疼不止，且又咳嗽胸闷。那冯先生过来看了，仔细把了脉，知道原来的病症没有好，又添了新的症状。想不到这病症如此顽固反复，忙调整了几味药，让青儿赶快煎了给病人服下。
到了晚间，病势不减，人仍是烧的滚烫，又没有一丝汗出来，精神全无，一直昏睡着。冯先生忙嘱咐道，“这位小爷现今烧的这么厉害，必得先把温度降下来，你们几个轮流着，拿井水浸过的手巾给他额头上敷上，直到温度下来才罢，一刻也不要停。否则一直这么烧下去，可是不好。”
阿晋几个早已急得六神无主。青儿见阿晋尚可，那两个更是不会照顾病人的大男人，遂主动说，“让我和阿晋哥哥一起照看吧，夜里有什么事，我也好随时去叫爹爹。”阿晋巴不得有青儿这个助手，况又通医理，有她在一旁，到底放心好些，因此千谢万谢的。青儿早转头去打井水，准备给玄清冷敷降温。
那一晚上，玄清的高热几乎没退下来，因此二人也一刻没停，又是冷敷，又是喂水，又是喂药。玄清一向身体强健，何曾这么病过，如今这样，阿晋心里已猜到几分。看着玄清满面通红，人事不知的躺在床上，阿晋忽然想到，那年冬天在清凉台，王爷心爱之人也是高烧不止，还是王爷疯狂的卧冰雪解高热，几次三番的，才算是将那位的病情缓和下来，自己却病倒了。如今王爷烧成这样，病在这深山里，却再没有那样贴心的人来爱护他，照顾他了。不想犹可，只这么前后对应一想，真真是情何以堪。
连着两个晚上，玄清都是在高热中渡过的，捱到白天，只是热度稍退，人也是时睡时醒的，话也不想说，饭也吃不下，眼看着脸上瘦了一圈儿似的，叫人心焦不已。那天下午，阿晋又请了冯先生过来，他号了脉，又瞧了病人的状况，一脸沉重，只说一时未见好转，恐怕还要加重。果然到了傍晚，玄清的体温又升上去了，眼也不睁，只是昏睡，咳嗽也加重了。
阿晋见玄清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只得劳柳嫂儿做了一碗羹汤。那玄清脸烧得滚烫，胸口烦闷，又不断咳嗽，哪里吃的下，勉强喝了半碗，只闭了眼，摇摇头，再也不想喝了。躺下不过一刻，玄清便觉胃里难受，强撑着要起来，慌得青儿忙上来扶着他，刚坐起身，脸色骤变，再也撑不住，一下将刚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阿晋也赶紧过来扶着他，心中焦虑，只是不敢言声。玄清俯着身，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仍是一阵阵恶心，干呕不止，大口的吸着气，喘息了半晌，方颓然躺回去，昏沉沉的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青儿一直轻抚着他的后背，又为他按压止吐的"内关穴"，想减轻他的痛苦，却也没有任何作用，见他好容易缓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来。

青儿有些经验，知他方才定是胃里痉挛，才会吐的如此难受。待他躺着平息下来，便皱着眉，悄声跟阿晋说，公子一直高热，肠胃虚弱，吐成这样，暂时不能吃东西了。阿晋心里发毛，满脸愁苦，看着青儿只是无言。想一想，目前也只得如此，心里盼着，王爷的病情可别再这么发展下去。
虽然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是药还得按时按点儿喝，否则高热无法控制。因此过了一个时辰，二人又试着给他喂汤药。玄清强睁双眼，见是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欲待不喝，却见他们二位焦虑的模样，少不得强忍不适，就着青儿手里喝了一些。谁知一碗药尚未喝完，胃又开始收缩绞痛，嘴里一阵发麻，便又咳又呛的，又吐了个干净。他这次吐得越发厉害，气喘不已，搜心抖肺的，身上冷汗直冒，指尖变得冰凉，面色更加灰白，人也越来越虚弱无力，青儿阿晋两人几乎扶不住他。
玄清紧闭双眼，无力的躺着，脸上神情极是痛苦，却仍是一声不吭。青儿见玄清虽病到如此地步，却未听他呻吟一下，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动静，心中暗暗叹服他的自制和忍耐，也着实觉得难受和心疼。只是他如今病情加剧，连药也喂不进去，便是青儿心里，也惶惶然没了主意。
青儿仔细为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又忙着收拾着地下的一片狼藉，柳嫂见情势不好也过来帮忙。阿晋见病情急转直下，更是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只得又央了冯先生过来。
那冯先生倒是急人所急，一刻也没耽误就来了，号了脉之后，心里也没底了，和阿晋去到外屋，沉吟了半晌，方说道：“看你们小爷外部这症候，必是外感风寒无疑，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寒疾的一种，可脉息里又有些不好的迹象，仿佛内里还有什么病症隐藏着，是以风寒反复，内脏似乎也受到损害，呕吐越来越严重，这就有些不太好了。”
阿晋见他说的含含糊糊的，似又沾些边儿，似又不沾边儿，也没个定论，心里发慌，有些埋怨他的意思，但也无可奈何。这深山野岭的，不找他看还能找谁？现去山下找大夫，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岂不是更耽误？王爷的病如何等得。
冯先生看阿晋一脸急怒，又没处发作，犹豫了片刻，忙又道，“我便和你直说了吧，免得你摸不着头脑，干着急。你们小爷这病时好时坏，且又加重了，依我看，定是另有心病，且积郁太深，伤及脏腑，因此病人的反应才会如此，只这么无声无息的躺着昏睡，了无生趣。是以病情愈来愈重，难以控制。”
阿晋听到此，方明白一些，和他心内猜想的暗合，一时大为惊讶。呆呆的看了他半晌，方开口问道：“那如今怎么办？大夫可有什么好药没有，不指望药到病除，只求能尽快把热度退下来，再做别的打算。再这么黑天白夜的烧着，人可怎么受得了。”
那先生并不直接回答，只叹口气道，“今儿晚上，你们都别睡了，看顾着些，别再出了什么大差错，到时。。。。”阿晋见他说的有些不祥，心里咯噔一下，头上冷汗也出来了，忙抓着他的双臂问道：“这又是为何？您老可别吓唬我。。。。”
二人正说着，那柳嫂儿忽从里屋跑出来了，声音也打了颤：“您们二位，快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