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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
喀什一夜
作者:蔡骏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我有个表哥,你们都认识,他出生在喀什,名叫叶萧。
叶萧是知青子女,我姑姑的儿子,他十二岁从新疆回到上海,寄居在我家读书。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有一年,早已成为警官的叶萧,忽然跟我说,除去在公安大学的四年,他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已跟在新疆一样久了。说完,他有些伤感。我想,他是终于在内心跟新疆做了个永别。
最近一次见到叶萧,他说,很久没有回喀什去看看了。
没过两周,我去了新疆。
第一站乌鲁木齐,第二站吐鲁番,第三站布尔津,第四站喀纳斯,第五站克拉玛依,第六站回到乌鲁木齐,第七站——
喀什。
临行前,有人开玩笑对我们说,这时候还敢去喀什?当心被割喉!
我摸了摸脖子,好像头还在,坐上飞机,来到喀什。
2014年9月16日。
喀什。中亚的阳光,奔放热烈。杨树参天茂密。维吾尔商贩的街市,长袍包裹的西域女子,深目高鼻白须的老汉,戴着黑绿帽子。市中心的大街上,也可武警车辆,穿着像特种部队,背着冲锋枪与盾牌的士兵。街头贴着许多“同仇敌忾铲除暴恐”之类标语,皆因近期紧张的安全局势。
入住喀什噶尔宾馆,访问上海援疆指挥部。下午,依次去香妃墓、高台民居、艾提尕尔清真寺。在中国最大最古老的清真寺,我悄悄在捐款箱里塞了一百元。黄昏,我在清真寺旁的维吾尔乐器店,花七百块买了把热瓦甫,不饰雕琢的老琴,声音倒是清亮通透,轻轻弹拨竟有古典吉它的各种音色。自我安慰是阿凡提在毛驴上弹的那把琴。做琴的维吾尔老师傅帮我弹奏了一曲,不少人围观,我们一起吃西瓜,其乐融融。
可惜,行程只安排喀什市区。叶萧的父母,我的姑姑和姑夫,至今仍住在喀什远郊的农三师。我给叶萧打了电话,他让我不必去探望了。
当夜在宾馆晚餐,喀什地委宣传部长接待,自治区文联两位维吾尔族主席作陪,讲述喀什过往辉煌,谈及《突厥语大辞典》与《福乐智慧》。我心里想的,却是《书剑恩仇录》的霍青桐,据说陈家洛在香香死后皈依伊斯兰教,也是隐居到了喀什附近吧。
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得多,八九点太阳才下山,吃好晚餐,已是深夜十点半。
喀什的夜。
很想出去走走,我打电话给同行的甫跃辉,他是云南人,小我几岁,《上海文学》的编辑,棒棒哒的小说家,他的胆子不小。
果然,他和我一样跃跃欲试。
结伴走出喀什噶尔宾馆,门口有几个保安站岗,用某种诧异眼神看着我俩——要知道一个半月前,新闻联播里那起严重暴恐事件,就发生在喀什地区。
我和甫跃辉也是蛮拼的了,决定步行前往喀什市中心,距离大约两三公里。刚出宾馆那条路,稍嫌荒凉,无甚人家,惟树丛高墙。维吾尔男人们出没,三三俩俩路边聊天,或骑摩托电动疾驰而过。
出门前,我发了条微博,无非是白天拍摄的喀什照片,很快有不少评论。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安全,遇到急事呼叫@老榕 搭救。好吧,我想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深夜行走在喀什街头。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我不发微博了。我相信自己逃跑还是挺快的,抄家伙反抗的能力也是有的,不至于再发生昆明火车站那种事。也或许,这就是我们渴望冒险的本能。
拐过一个路口,远远望见亮着彩灯的摩天轮,这个方向没有错。
我喜欢摩天轮,看过《谋杀似水年华》的懂。
为了打破紧张的气氛,我想起甫跃辉是云南人,便说,九十年代,有部电视剧在上海很热,叶辛的《孽债》,你肯定知道的。讲一群云南孩子到上海,寻找各自爸爸妈妈——都是跟当地人结婚的上海知青,当年为了回上海抛下孩子,留下一笔孽债终究要还的。
那年头,我们班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大部分来自江西、安徽,也有从更遥远的黑龙江和云南来的。
至于远到无法想象的新疆,只有一个,她来自喀什。
她是初一那年来的插班借读生。
我记得,她有双大眼睛,很长的睫毛,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披到肩上。虽然尚是寒冬,大家都裹着厚厚的衣服,她却依然能显出身材,说明比别的女孩发育得早。
班里每个同学都有绰号,她很快有了“古兰丹姆”这个名字,因为大家先叫她新疆妹,后来学校放了部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90后不懂的。
其实,她是汉族,姓李,叫李晓梦。
跟许多同学一样,她的父母也是上海知青,到新疆很多年早已扎根,便让孩子回来投靠亲戚借读,有的运气好还能报上户口。
她的学习成绩一般,并非不认真听课,而是从新疆转学过来跟不上。她不爱说话,上海话的水平糟糕,说是在新疆大家都说普通话。她很少跟其他女生一起玩——连我这个感觉迟钝的男生,都能看出女生们故意孤立她,大概是过于漂亮的缘故。
第一个学期,五四青年节,学校组织了春游,就在两公里外的长风公园。老师要求每个同学表演节目,想到班里有个新疆来的同学,说她一定会唱新疆歌,跳新疆舞,要是穿上新疆人的衣服裙子,戴上小帽子,肯定很给老师扎台型。
然而,李晓梦说自己不会唱,更不会跳,从没穿过新疆人的衣服。大家都不相信。她说,如果一定要她上台表演,可以吹笛子,就是传统的竹笛,江南丝竹的那种。
可是,我们班已经有了一个笛子独奏的节目,那就是我。
春游那天,在长风公园的大草坪上,少先队员雕像前,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用笛子吹了一首《婉君》。
“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小小新娘,缘定三生,恍然一梦,千古伤心。一个女孩名叫婉君,明眸如水,绿鬓如云,千般恩爱,集于一身,蓦然回首,冷冷清清......”
说实话,那首琼瑶剧里的曲子,我吹得实在很糟糕。可我不知哪来的自信,居然一点都不怯场,似乎整个公园都传遍我的笛声。
惟独,在坐满草坪的几百名同学里,当我的目光扫到我们班的“古兰丹姆”身上,看到她一脸幽怨的表情,就让我立马吹错了两个音。
“蔡骏,我猜你一定喜欢上了她?”
二十多年后,遥远的喀什的夜,走在我身边的甫跃辉如是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经过一座大桥,眼前豁然开朗,桥下就是宽阔的东湖,难以想象在这南疆的沙漠中,还会有这么大片的水面。更远处是几栋高楼,另一边则是高台民居。土黄色的千年建筑,倒映在水面之上,有种穿越的感觉。
桥上走过几对情侣,一看就是汉族人,还有外国游客,立刻就让人放心了。
一路有经无险,穿过摩天轮下的桥洞,我们来到喀什人民广场,最醒目的就是一尊毛主席雕像——这是中国现在仅存的几座广场毛像之一。
深夜,高高的台阶上,只坐着两个维吾尔族青年。我和甫跃辉也坐下来,遥望广场的对面,类似金水桥的建筑,前头停着一排警车和军车,许多特警正在值勤。中间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只是行人稀少。
我们坐着聊天。
在喀什的毛主席像底下,甫跃辉说着云南农村的种种生活,而我说起刚在《上海文学》发过的一篇小说《北京一夜》——写到在我读初中时,不小心碰落块玻璃,从教学楼顶掉到操场,幸运的是没砸到人。
其实,这件事是真的。
那块致命的玻璃,几乎砸中操场上的一个女生,她就是喀什来的古兰丹姆。当时,玻璃在她脚下砸得粉碎,玻璃渣布满她的裤脚管。她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多半就被砸死了,至少也是个重伤,说不定会变成植物人吧。
从那天起,我对李晓梦总觉得有什么愧欠。
不久,放学回家路上,我跟在她背后说,想要给她买根盐水棒冰或冰砖,作为玻璃事件的赔礼道歉。她突然回头,瞪圆了大眼睛盯着我,让人有些害怕。但她点点头,答应了。
吃完我请客的棒冰,她才稍微有了一些表情,说,你的笛子吹得太烂了。
这差不多是她主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古兰——不,李晓梦,你也会吹吗?
嗯。
我想听听。
晚上来燎原电影院的街心花园吧。
八点,我从家里溜出来,带着我的笛子。刚到电影院门口,远远听到笛声。以前我跟老师学过,知道那是传统曲目。大簇鲜艳绽开的夹竹桃下,“古兰丹姆”李晓梦坐在石墩子上,双手持着一根大号竹笛,正鼓着腮梆子吹奏呢。我的耳膜,跟着心里也发潮起来,这声音起码能传出两站路。
月光下,她的脸庞白皙而透明,笛子反手持在背后,如同握着一把宝剑,让我想起《书剑恩仇录》里的霍青桐,那也是我看的第一部金庸书。
好吧,这回轮到我了,硬着头皮掏出笛子,眼睛一闭吹起《梅花三弄》——对不起,不是传统曲目的《梅花三弄》,而是琼瑶阿姨的电视剧主题曲。
那年头,许多男生女生都有本小簿子,抄写各种电视剧里的歌曲。有家《每周广播电视报》,每期有当时热播的电视剧主题曲的简谱,我会把这一小块豆腐干剪下来,天天对着谱子练习。当然,我的水平也仅限于此,最拿手的是《上海滩》。
听我吹完,她笑了。
咳!我很害羞,但也暗暗高兴。因为,第一次看到“古兰丹姆”的笑容。
从此以后,隔三差五,我们就会来到燎原电影院门口的街心花园,通常实在在黄昏时分,偶尔也在月夜之下。常常我吹一首流行歌曲,她吹一首传统曲目。
好吧,她的水平比我好一百倍。《姑苏行》、《鹧鸪飞》、《牧笛》,个个都醉了,最厉害的是一曲《帕米尔的春天》,让人听得简直灵魂出窍。
我问她,是笛子是谁教你的?
李晓梦看着天上新月,淡淡道,我爸爸,他在喀什人民文化宫当音乐老师,我从小在文化宫长大。
喀什人民文化宫?
是啊,很漂亮的房子呢,在喀什人民公园里头。
就像上海的人民公园?
差不多吧,里头有许多大树,以前还能看到坟墓,比你们上海的还要大。
你们上海?
李晓梦不再说下去了,她重新举起笛子,吹了一首《鹧鸪飞》。
这是她最常吹的曲子,几乎每次都会吹一遍,悠悠扬扬,似乎无数飞鸟,惊起黑幽幽的林中,有毒的夹竹桃花蕊,纷纷摇落......
以前看笛子谱,说这曲子的意境,来自李白的诗“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而我听“古兰丹姆”的《鹧鸪飞》,却想起“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随着她的笛声,我想象鹧鸪飞出玉门关,直抵疏勒河,李白出自西域,想必也曾照过喀什的月光吧。
然而,我无数次问她关于新疆与喀什的一切,她的回答却从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园的范围。
关于她的父母,除了音乐老师的身份,也很少被她提及,更从没听她提起过妈妈,只知道也是个援疆的上海知青。
那年五四青年节,又要表演节目了,我们换了个班主任,依旧指定李晓梦跳新疆舞。
但她死活不肯,顶撞老师说,我是汉族,才不要戴什么花帽子穿什么花裙子呢。
李晓梦最讨厌别人叫她“古兰丹姆”,更对“小新疆”之类称呼深恶痛绝。
最后,她说,那我还是吹笛子吧。
我把吹笛子表演的机会让贤给了她。
五月四日那天,学校操场上搭起临时舞台,先是一群女生表演了四重唱,然后就轮到李晓梦上台了。
那天,她第一次穿了红色连衣裙,老师给她化了淡妆,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我和许多男生坐在台下,都流下了漫长的口水。
“古兰丹姆”李晓梦走上舞台,刚刚举起笛子,就发生了意外。
她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底朝天,连裙底风光都泄露了,这下全校师生哄堂大笑,现在想想真是应该挨个拉出去枪毙。
除了我。
我很难过,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冲上了舞台,没想到脚底依然打滑,仿佛踩到了什么油腻上,果然也摔了个狗啃屎。
我和李晓梦倒在舞台上,膝盖和肩膀都摔破了。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还有台下几个笑抽了的女生,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刚才的四重唱,那些小婊子们,下台时悄悄撒了些油在台上,为了让李晓梦当众出丑。
“听着让人好难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云南人甫跃辉站起来,回头看着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来,不想再回忆下去了,说,去对面走走吧。
走过大街,穿过喀什人民广场,回头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真是让人恍惚的画面。几个武警警惕地看着我们。广场上也有些汉族在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微缩版的“金水桥”上手拉着手,估计是GAY吧。
我们一直往里走去,却看到喀什人民公园的牌子。
还要往里走吗?甫跃辉问我,他说自治区文联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半夜跑出去,已经急得要命了。
然而,我怔怔地看着这块牌子——喀什人民公园?
1994年,“古兰丹姆”唯一跟我提到过的喀什的地名,竟如此不真实地扑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忆起她。
那一年,几个嫉妒李晓梦的女生,在学校表演的舞台上,故意撒油让她摔倒出丑。
因此,她的腿严重扭伤,几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她家探望过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楼梯下的亭子间,刚够摆上一张床。她的叔叔婶婶还有表妹都住在楼上。
屋子小到让我抬头就会撞到后脑勺,她说,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紧张,却又无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头的墙上,挂着她最喜爱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坏了,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帮她用透明胶反复缠绕,但音色已无法恢复。她难过地说,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笛子,在她离开喀什去乌鲁木齐转车往上海的长途汽车站上。
唯一的床头柜里,她掏出几张发黄的相框,那是1968年,许多上海知青离家远行,胸口戴着大红花,在火车窗口向家人挥手告别,似乎个个意气风发,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爸爸。
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的时候,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一下火车才发现上当了。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我爸爸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脸色苍白无奈。她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还是独自回新疆去了,当时我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却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
就连学校领导也来过问,说已经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出事以后,她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过一句话,包括我在内。
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我的古兰丹姆,整整二十年。
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没有告诉身边的甫跃辉。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
寂静的园子里布满参天大树,仿佛回到南方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的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让我有些害怕。
我们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和甫跃辉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喀什人民公园深处走去,这回真是渺无人烟了。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只能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看起来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还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式的建筑,前面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也从冰库里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就像“古兰丹姆”的眼睛。
绕到这栋建筑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具有民族风格的边门,古朴典雅,让我想起某些人,在二十或三十年前。
这时,我听到了笛声。
江南的,竹笛,颤音,滑音,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甫跃辉讶异地看着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就是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兰丹姆”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转音,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古兰丹姆”,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还有她的笛声,就是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有某种恐惧感?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兰丹姆”。
喀什的夜。
从前,她未曾跟我说起过高台民居,也从未提过香妃墓,更没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她只跟我说过起——喀什人民公园,还有喀什人民文化宫,这是我的中学时代,对于喀什仅有的两处印象。
古兰丹姆,我终于来到你身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也如鹧鸪飞似的,走过五千六百公里,你还在吗?
循着笛声如诉,我疯狂地在林子里寻找她,也许就在我的背后,在某棵大树的转角,在人所不见的黑暗里。
你在哪里啊?我好像再见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我只是,想要对你说句话——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叶萧,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团聚时,顺便打听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宫的李老师。
表哥回来后告诉我一个秘密——
李晓梦的妈妈,是维吾尔族女歌手,曾经在喀什非常有名,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晓梦的爸爸是上海知青,在工人文化宫当音乐老师,他俩因此相识,虽遭所有人反对,还是宣告结婚,当年也算是桩新闻。但在李晓梦三岁时,她的妈妈死于难产,跟未出生的弟弟一起埋进了维吾尔墓地。
那一年,开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当时的政策,像李晓梦爸爸这种跟当地人结婚的,是很难得到回城名额的。在李晓们十三岁那年,她爸爸托了许多关系,跟一个离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结婚,修改了李晓梦妈妈的身份信息,终于获得了让女儿回上海借读的机会,只要将来弟弟同意,就可以让女儿落户。
这个秘密,李晓梦始终守口如瓶,这也是她从未提起过妈妈的缘故。
而我的表哥叶萧,真是有做警察的天赋呢。
但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过李晓梦。我怕她会立刻跟我翻脸,这样永远都没得朋友做了。我想,她是打心眼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
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密会泄露出去了?虽然,世上永远纸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叶萧去调查的话,在上海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后来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是我逼走了“古兰丹姆”,因为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因为我喜欢你。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在那里!”
子夜,喀什人民公园的树林里,还是甫跃辉帮我发现了端倪。
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样。
一点点接近,笛声越发婉转,轻微的悲怆。
我抱住她了。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可以想象,她月亮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小脸,好像王洛宾歌里的人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现在她会怎样?
不知从哪里,亮起了一盏灯,微弱的光线里,我只看到一个老头。
晕,我怎么抱着一个老头,虽然没有亲他,但总让人满面尴尬。
老头是个汉人,手里握着笛子,神情并不慌张地,看着不速之客的我。
甫跃辉连忙代我道了几声对不起——虽然,我本就是来说对不起的,也许才是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老头继续吹起了笛子,鹧鸪接着飞,在喀什的夜。
看着汉人老头的眼睛,忽然令我想起什么?
在喀什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猜。
忽然,在我们的背后,又响起了别的某种声音。
是某种维吾尔乐器,弹拨的弦乐,听起来如此熟悉,分明就是......热瓦甫......
对,黄昏时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边买的那把热瓦甫琴,就是这种音色与旋律。
笛声还在,热瓦甫声也在,难以想象,这两种乐器,并不冲突,产生管弦二重奏的效果。笛声如鹧鸪飞入夜空,热瓦甫声却如流水潜入地底——宛如几天之前,我在吐鲁番的高昌古城,突现一个鬼魂般的维吾尔老头,坐在一千年前的佛寺遗址里弹奏的琴声。
终于,我看到了弹琴的人儿,是个维吾尔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戴着小花帽,坐在一棵大杨树下,浑然忘我,右手弹拨,左手按弦,竟比黄昏时我听到老艺人的热瓦甫,多了某种东西,就像魂。
月光从云间洒出来。
喀什人民公园,笛声与热瓦甫,我想我和甫跃辉,都会毕生难忘。
我什么都没说,就连酝酿了二十年的那句对不起,也未曾说出口,便匆匆离开此地。
后半夜拉,回到公园门口,那三个维族老头和一个年轻人,居然还在地上打着扑克牌,不晓得是斗地主还是大怪路子?
甫跃辉不解地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于是,我把心底的秘密,都告诉了兄弟。
他沉默半晌后问,你是说?吹笛子的汉人老头,就是李晓梦的爸爸?
嗯,我猜是吧。
蔡骏,你不用内疚的,你知道吗?当年,李晓梦的秘密泄露,其实,跟你没有半根毛的关系。
甫跃辉替我分析。既然,我严格保守了秘密,唯一可能泄密的人,在上海就是她的叔叔啊。因为李晓梦读书与落户的问题,兄弟俩早已反目成仇,为把讨人嫌的侄女赶回新疆,不至于将来成为分房子分家产的负担,便到处说李晓梦的妈妈是维族,因为身份造假才回上海读书的,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呆坐在公园门口的栏杆上,却丝毫不曾减少内疚。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
待到公园里的笛子与热瓦甫渐渐平息,我们才走出喀什人民广场,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维族小伙子,车里放着巨响的维吾尔语电声音乐,我只说了句回喀什噶尔宾馆。他很快把我们拉回了宾馆,下车时收了五块钱起步费。
第二天,告别喀什。
9月19日,我从乌鲁木齐回到上海,连夜给表哥叶萧警官打了个电话。
二十年前,那个秘密是他为我调查出来的,现在也应该由他来终结的为好。
今晚,在上海苏州河畔的家中,恰逢台风“凤凰”来袭。风雨声声,令人怀念喀什,怀念干燥的阳光与清凉的月光。
我接到了叶萧的电话。
根据查询户籍系统,李晓梦就住在喀什。她早就结婚了,丈夫是维吾尔族,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全家人开了个民族乐器行。她改了自己的身份证,在民族一栏标注的是维吾尔族。
听到这里,我吐出了有二十年那么长的气,抚摸从喀什买回来的热瓦甫,用手指拨出几个清亮的音色。
李晓梦变回了古兰丹姆。
你好吗?
我很好。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鸭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一江水》王洛宾 词
蔡骏
2014年9月23日星期二初稿


IP属地:上海1楼2014-09-28 11:41回复
    不好意思,网卡主了,误认爆吧了


    IP属地:上海2楼2014-09-28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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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位吧主那么敬业哈?


      IP属地:上海3楼2014-09-28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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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4-09-28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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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长终于更新了 我可以看了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4-09-28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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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去过喀什呢 肯定会去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4-09-28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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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哦哦终于更来了!!!nice点赞!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4-09-30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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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继续                            -------千重删,百世封,亘古匆匆沉贴间;不死号,不灭贴,震古烁今无人敌。待到吾等脱困时,我定粉遍回贴人。穿越了宇宙的洪荒,凝练了挽尊秘术,纵使摆脱吧主封禁,也难逃那秒沉命运。历千劫万险,纵然发帖秒沉,我依然自信,战百世轮回,纵使没有回复,我仍然发贴
                   -----徐某某时代专属小尾巴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4-09-30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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