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宴已过半,循例将一些吃过的菜肴赏赐下去,也不教她们都回避了,留下玉楼镜漪并五六个得脸的大苏拉,搬来绣墩与矮几,就在我们眼前吃。奴才们一开吃,气氛便活跃起来,说一些并不吵闹的吉祥话儿,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偶尔三个两个地凑过来,好言好语哄我喝下她们敬来的酒。
酒是新丰,西安府的贡物,有不少传说中的名气。它曾将南朝那一位独眼皇帝迷得神魂颠倒,它曾使盛唐那一位宠妃杨氏醉得春心炽燎,它是多少文人雅士魂牵梦萦的人间至味,可它与我——却只是一杯暖人的热物,酒烫子里浸出了勾人的香气,三杯两杯下去,渐起了倦意沉沉。
舒宜尔哈,你且放下筷子,让额涅看看你一双眼可好?
眼皮儿一阖一阖的,将她并不安分的侧影剪得更加模糊。我好像又要做梦了,她却像是做好了准备,随时要从我的梦境中逃离出去,带走一切快活的颜色、安心的温度、灵秀的形象,以及……快要被人遗忘的、柔甜的嗓音。忽然一阵寒颤,我终于从这些无情的预感里情形过来,与灯影昏暖里九九八十一只眼睛仓皇地相觑。]
“咳。”
[ 也是冷,便教她们再倒酒来,非要杭佳氏亲手喂我饮下。她的金钏子从袖间半滑出来,便以食指勾了,暗中压上一股子气力,再看她端着空酒盅下去,回到座上与姑娘们继续谈笑。黑貂毡帘隔着风,却是偷偷地翘起一道窄缝儿,谨慎而羞愧地摆动着,像是有谁在外头闪闪缩缩窥。镜漪瞧见了,一根指头搁在唇前比个噤声,便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去,猛地掀了貂帘儿,将一脸惊惶的小太监提着领子提溜进来,提起粉拳便要揍上去。
此人我倒是认得,一向在敏惠阁伺候的,用镜漪本人的话说——就是阖宫中嘴巴最碎的安小耷拉。
既是认识,打也并非真打,只是拿出敲锣打鼓的热闹劲儿,在他的后脊梁上好一顿虚捶。这之后,才是认真地罚,由镜漪亲自操筷,不蘸调料的白肉,一块接着一块往他嘴里塞,直噎得腻得他伸脖子瞪眼儿,呜噜呜噜一个劲儿地讨饶,才终于放过,由着他去请安行礼,从大主子到小主子,从大姑娘到小姑娘,挨个说一遍不带重样的吉祥话才算完。
又有一些奉生果点心的小苏拉挤进来,摆放好的盆盏,也不忙着走,只站在角落里瞧。托盘儿半遮了脸,笑眼咪咪的,透出一些轻而细碎的笑声来。诸般热闹搅着,倒是没人发现玉楼已不在屋里,究竟何时走的,连我也不曾瞧见。镜漪听我说赏,便亲手盛了一碗热馄饨端去,他才要接,她却又起了坏,忙不迭地收回手去,非要往好端端的肉汤里加上半小罐儿胡椒面才罢休。
是以,可怜的安小太监吃得大汗淋漓,脸红的像是火里烤过似的,直到最后告退,仍是扇着舌头说话,半个字儿都咬不利落。角儿走了,瞧热闹的小苏拉也跟着出去,姑娘们在自个儿渐凉的碗里添几块热肉,一时间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炭火在镏金的铜盆儿里烧得噼噼啪啪,风打着原木色的窗棂,起雾的窗玻璃上,似乎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咳。”
[ 还是镜漪头一个发现的。她听我咳嗽,又倒热酒端来,学着玉楼的样儿喂给我喝。下去时,眼神儿忽然被那冷窗子粘上了,一时也忘了拿绢帕,扬起袖子就擦。玻璃间圆圆小小的一块儿,仿佛菱花镜里映出的影儿,洁白的、纷扬的、被风吹出斜弧的那些,不正是雪么?镜漪的赞叹,仿佛一声欢快的集合号,姑娘们纷纷挤到一块块雾氤氤的玻璃前,自己用袖擦了,那一处新鲜的冬景便是就此霸占下来。]
“下雪啊了~”
“真的是雪啊……”
“这可是,第一场雪呢!”
[ 接着是更多的赞叹,她们像是忽然小了许多岁,变成了唧唧喳喳的一群雀儿。此刻,才搭起舒宜尔哈的手来,蓬松的皮氅往她肩上一拢,邀道:]
“一道瞧瞧?”
[ 直到屋外,姑娘们才算明白过来,这些粉莹玉粹的“雪花儿”,不仅不凉,还透着一股幽香。它们并非是天上降下来的雪啊,而是紫禁城中所有白梅的花瓣,正由二十余名小太监从宫墙上一袋接一袋地抛洒,借助风力漫漫飞扬。扬手抽去四柄大簪,珠翠琳琅也如雪花,脆泠泠地摔了一地。飞快地跑出檐下,双臂从氅衣里平伸出来,鹞鹰一般滑翔着,也笑,笑声朗朗,举手向她,再邀:]
“来!”
[ 来!这便是绛雪轩中第一场冬雪——我与她的,第一场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