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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彼时南北道真尚未分裂，武林还不曾出现“名剑无名”、“银骠当家”的称号，倦收天和原无乡，只不过是未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少年。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单日读经，双日习武，坐卧嬉闹，未曾一日相离。道门先天精通辟谷之法，可数月不进谷米，据说依此“纯气之守”，可羽化登仙。倦收天和原无乡年纪尚轻，修为不足，无法与老一辈一般仅靠吸纳自然之气维持生机。日常饮食也是粗茶淡饭，唯一能解一解嘴馋的，就是伙房老翁的烧饼。
这烧饼，一般也只有道门夜醮这等重大仪式的日子，伙房老翁才做来吃，平常是吃不上的。烧饼内馅分好几种，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倦收天尤其偏爱糖馅，经常在半夜约着原无乡，一同偷溜进伙房偷烧饼吃。
祭祀天帝大约十年一次，烧饼有剩就存放在伙房内，这烧饼也不知用了什么保鲜的法子，可以数十年不坏。但剩余的烧饼毕竟数量有限。一来二去的，这偷烧饼的事，就免不了被发现了。
这一日早晨，式洞机沉着一张脸，把倦收天和原无乡从练武场拎到元宗六象，两人心下明白，一时不敢说话。
式洞机打量一番，说道：“伙房老翁说昨晚看到你俩在门口鬼鬼祟祟，回去清点发现烧饼少了。”停了停，复打量两人的神色：“不仅如此，连伙房打醮用的碗碟都碎了不少。你们老实交代，此事是不是跟你们有关。”
偷吃烧饼倒也不算大事，伙房老翁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打醮用的碗碟碎了就不是小事，非告知道磐不可。倦收天正要承认，原无乡抢先一步说，“昨晚确实是我偷溜进去的，碗碟嘛也是我不小心打碎的。”碗碟分明是自己嚷着要找糖馅的烧饼，才打碎的。倦收天正欲争辩，又听得原无乡说：“倦收天昨晚是来寻我，他并未入内。”
“啊？”倦收天一时呆住，却见式洞机拂尘轻扫，“既然承认，那就罚你在古台面壁百日。”古台者，道真修习地势最高所在，断壁悬崖，猿猱愁攀。立于其上，颇感去天不盈尺，手可摘星辰。“道……”倦收天“磐”字尚未说出，却见式洞机已径自化光离去，似乎有要事处理。
“原无乡，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干嘛要帮我承担。”倦收天脸有愠色。
“哎……我说你呀，明知道磐一直看你不惯，此时道魁又不在，你要是应承了，恐怕得吃苦头。”原无乡眨了眨眼，笑道：“再说了，并不是多么重的惩罚。”
确实，面壁已算是处罚中较轻的一种，不过是百日不许离开古台，但让原无乡独自待在不见人烟，仅有呼呼冷风做伴的悬崖之上百日之久，倦收天着实不忍。
“要罚也要一起。”倦收天转身欲寻式洞机，却被原无乡一把攥住广袖。“好友，你要是一起受罚，谁给我送吃的？”倦收天想了想也是，要原无乡餐风饮露百日，实在是可怜。
“那我便每日上古台陪你。”倦收天说。
“一旬送一次吃食便可，每日登古台，耗费功体，想累坏不成。”原无乡苦笑。
“要你管。”倦收天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二）
原无乡在古台面壁思过，倦收天果真日日登古台相陪，这面壁的日子便也不难熬了。原无乡心下感动，却也担心倦收天每日奔波劳累，多次劝他无需每日都来。倦收天性格执拗，原无乡多说几句，倦收天便赌气不理，少不得又得原无乡去哄他回来。如此这般，原无乡也便由着他了。
这日天气阴沉，乌云压城，过午即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原无乡料倦收天不会登临，便在草庐内闭目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头似有松枝断裂之声，想是雪积太厚，不以为意。却又听得一声“原无乡”真真切切传入耳内。忙起身一看。
却见倦收天一头一身覆满雪絮，脸色微红，手提食盒，吁喘着靠在一棵松树上。原无乡心下会意，打趣道：“好友，你在咱们道真的重要性可是与日俱增了啊。”特意把“重”字拖长，好整以暇的看着倦收天。
倦收天白了他一眼，“雪天峭壁滑得很，跃上之时落脚点掌握不好，把松枝压断了。”说着把食盒塞到他手中，“也不知饭菜洒了没有，若洒了你就饿肚子吧。”
“有好友这份心意，我便是光喝水，也顶得半月饱了。”原无乡笑着赶紧把倦收天拉进草庐，“赶紧擦一擦，雪化成水可是容易着凉的。”
渐近黄昏，雪下了半天，此时也渐停了。
“天色晚了，看这积雪，下山也怕是不易，要是压倒道魁门前那株青华树，可怎么收场。”原无乡仍是笑着，一边看看倦收天用干毛巾擦拭发上的积雪，一边去倒了盅热茶。
倦收天一手接过，啜一口，也不看原无乡，“不然要怎样，压坏了青华树，也是因你之故，仍是罚你。”
原无乡忍住笑意：“好了，就当是为我自己着想，好友不如今夜就在此处歇息，明日一大早再悄悄下山，别让大伙发现就好。”
“这是当然。”倦收天喝完茶，清理完身上积雪，就势往庐内唯一的床上一躺，闭目养起神来。

（三）
倦收天醒来已是掌灯时分。透过窗子放眼望去，稍低些的山峦顶峰积雪甚厚，似浮在云端。又见原无乡凭几而坐，就着油灯看一本书，灯火映照，笼罩周身一片暖意，宁静得令人不想惊扰。“醒了还装睡。”原无乡合上书，用书脊轻敲倦收天的额头。
“又无事可做。”倦收天只好起了身，“要么你说说，现在能做什么？”
“观星。”原无乡说着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古台孤高绝尘，仰头望见漫天星斗恍惚明灭，又离得极近，引袖一拂便似要坠下。倦收天觉得有趣，寻了一块平坦的大石，扫了扫雪，便要坐下。
“用这个吧。”原无乡不知哪里寻来的一张毡布铺下，二人便并肩坐下赏星。
“你刚看的什么书？”倦收天随口问道。
“南华经。”原无乡就近折下一支松枝，在雪地上划着。
“嗯，意象奇特，妙趣横生，令人百读不厌。但其中有一句我很不爱。”倦收天托着腮，若有所思。
“哦？是哪句？”原无乡来了兴致。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倦收天缓缓念出，皱了皱眉。
“语出内篇七，古之真人，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倒也不是全然无理。”原无乡以松枝敲石，笑意盈盈。
“你也道是古之真人了，我只觉着那鱼儿便是一死，又为何还要相忘，不忘初心岂不更好？”倦收天双手抱膝，侧头望向原无乡。
手中松枝一滞，原无乡点了点头，“好友说得确实有道理。”又笑，“我竟不知你是个善辩的，这是不是就叫大巧若拙了。”
“犯不着拐着弯儿寒碜我。我原本还想着找道魁求个情，让你快快下山呢。看来你还是继续待在这儿好。”倦收天撇了撇嘴。
“啊，是我说错话，我向你陪个不是可好？快别生气了。”原无乡忍住笑意，频频作揖。
“我才没有生气。”倦收天又白了他一眼。
二人接着观星，把近日教习的星相之术探讨一番，月移星易，很快到了下半夜。
“外头凉了，进去休息吧。”原无乡起身。
二人进了屋子，原无乡指着床说，“你睡就好，我要打坐一个小周天。”
二人稚童时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但自从师从有分别后，白天虽大多数时间在一处修习，晚上却是各自回住处，几乎没有同塌而眠过。
“嗯，那天亮了你唤我。”倦收天合衣躺下。

（五）
倦收天随央千澈在秋水长天待了几日，只觉得时日过得极慢。
一回道真，倦收天便急急去寻原无乡，练武场上却是不见他人影。听其他师兄弟说，原无乡这些日子都未曾来练武场演武，倦收天觉得奇怪，便往他的住处寻找，途经元宗六象，听得高墙内脆生生的传出一声“原师兄，快过来呀。”正是那日式洞机指定原无乡教习的灵犀指瑕。
许是天气热又行得久了，倦收天觉得胸口有点闷。
未入大门，便见原无乡立在一棵银杏下，灵犀指瑕正在树桠间坐着。原无乡：“师妹，你快快下来。”
灵犀指瑕却往更高处的枝桠爬去，一边说：“师兄不用担心……咦，那不是倦师兄吗？”灵犀指瑕往大门方向一指。原无乡正欲回头，突然听得灵犀指瑕“哎哟”一声。
这株百年银杏枝繁叶茂，高近百尺。灵犀指瑕本是四肢并用才攀爬得稳，现下空出了一只手，失了平衡，竟直直的从树上摔了下来。
灵犀指瑕内心大叫“不好”，这一摔可不知是要断胳膊还是断腿了，索性心一横，闭了眼睛。片刻却未有触地的疼痛，睁眼一看，自己是被原无乡接住了。
灵犀指瑕心下愧疚，赶紧落地，攥着原无乡的胳膊焦急的问道：“原师兄你没事吧？胳膊疼不疼啊？”原无乡摆摆手：“我没事。”一边用眼光往门口搜寻，却是空无一人。
灵犀指瑕疑惑的说：“刚刚明明见到倦师兄在门口，不可能看错啊。”

（六）
倦收天觉得自己大概是中暑了。
但其实现在也只是立夏刚过而已。
方才走到元宗六象时便觉得不太舒服，见着灵犀指瑕摔下时，自己仿佛也从高处摔了，头昏昏沉沉，连怎么走回来都忘了，只觉着眼前一片白光明晃晃的耀眼。
翻出旧年晒的桑叶、苦竹叶、白茅根、薄荷，又用茶壶烧了水，随手拿起读到一半的《道德经》，正看到“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仍旧觉得胸口闷，便往下翻，又是一段“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正欲再往下翻，却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迈入。
“怎的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原无乡寻了张椅子坐下，看茶壶扑扑的冒热气，便自顾泡起茶来。
“这才刚回来。”倦收天以手支额，并不去看他。
将泡好的茶水放置在倦收天手侧，原无乡直直盯着他看了一会，“还未去元宗六象见道磐么？”
倦收天又是一阵胸闷，急急端起手边的茶喝了，又“哇”的一口喷出，不留意一整碗滚烫的茶水全覆在腿上。
“哎，你……”原无乡赶忙蹲下，要帮他查看伤势。倦收天却立刻站起，口中道“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原无乡也站起身来，“你还是一贯的逞强。”随即又语带无奈：“你先待着别乱走，我去取药来。”

新人路过，水点经验，够十五个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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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次日一大早，元宗六象，几名师兄弟聚在一处交谈，原无乡被环绕其间，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灵犀指瑕则嘁嘁喳喳活泼得像只雀儿。
原无乡一直人缘很好，师兄弟们都爱找他说话，但仅限于倦收天不在的时候。只要倦收天在，空气中便似冷凝了一层薄冰，师兄弟们都自觉的噤了声。
倦收天刚踏进门，便被眼尖的灵犀指瑕瞧见，她一步三蹦的冲到倦收天身旁，“倦师兄，你回来啦！”
道真同辈之中，唯有原无乡才能毫无压力的与倦收天相处，甚至开他的玩笑。而现在，似乎又多了个灵犀指瑕。
“嗯。”倦收天答应了一声，径直步入，他的脾性一向如此，能不开口则不开口，故众师兄弟总认为他仗着是道魁的弟子，自视甚高。
原无乡观了观他的脸色，“还是未休息够么？昨晚你走得急，我倒是忘了把药给你。待晨间议事完了，再回去上药吧。”
“不过烫伤了点，无甚大碍，用不着上药。”倦收天答道。
此时式洞机与央千澈已到，众人安静下来，列序站好。
央千澈环视全场，在倦收天苍白的脸上略停了停，神情肃穆对着众人道：“今日有件要事宣布。”
众人皆屏息静气，留心听央千澈的下文。
倦收天忆起与央千澈一同赴秋水长天时，远风尘向央千澈的陈说，心下似有预感，脸色又更加苍白了几分。
央千澈接着说：“众人皆知我道真一脉以内丹修炼为要，众弟子筑基阶段尚无分别，但愈往高阶修习，方式却大有不同，有讲究“先命后性”，亦有遵循“先性后命”，如今众人皆修行在一处，不免互有影响。须知高阶修习一旦自控不足，极易走火入魔，故我与道磐商议，分出部分弟子迁往秋水长天修习。”
此言一处，众人皆惊，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式洞机轻咳一声，拂尘一扫：“诸位无需乱加猜测，我道真一脉虽修习理论有所不同，但各位都是道真的弟子，并无差别。现下只是部分弟子换了修行之地而已。”
央千澈点头：“道磐的话也正是我的话，迁出时间与详细的人员名单稍晚时候会公布，今日议事到此为止，众人散了吧。”
倦收天正欲离开，又听得央千澈补充了一句：“倦收天暂且留一留。”
待众人离开，央千澈流露出关心之色，“你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前几日路途奔波太过劳累？”
“不劳道魁费心，我无事。”倦收天略一颔首。
“嗯，我今日留你下来，是想问你，对于迁往秋水长天有何想法。”央千澈说。
倦收天想起那日在秋水长天，远风尘向央千澈进言：“我等修习追求‘全真而仙’，以识心见性为首要，炼心与炼气并举，总要先性而后命。而式洞机与其座下的天履正道、离凡道老等人，却是主张先命后性，更是将三教之理论杂糅而损害道之真义，实在有损道真之名。”
“道魁，我认为，即便道真内修习方式有所不同，又何必一定要泾渭分明，此举反而令道真有所嫌隙了。”倦收天道。
央千澈点头，“你之顾虑也正是我长久以来之顾虑。若仅仅是修习方式不同，我等尚可容忍。只是如今天履正道、离凡道老等人新收弟子，已不要求其常驻道观出家，还美其名曰‘大隐隐于世’，长此以往，道真根基，损坏殆尽矣。”
听及此，倦收天默然。
央千澈又说道：“倦收天，你是我的弟子，按理说需与我一同迁往秋水长天，只是你从小便在此长大，目前也尚未修习到高阶，是选择往秋水长天，还是继续待在此地，可自由选择。我不愿强迫于你，你可好好考虑一番。”央千澈道。
“多谢道魁，我会好好考虑。”倦收天心下纷乱，告辞而出。

（九）
出了元宗六象，原无乡正在门口等着。
见倦收天出来，快步上前：“倦收天，道魁跟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考虑是否要与他一同迁往秋水长天。”倦收天答。
“那么，你要如何打算？”原无乡眸子闪亮，抓着他的手臂，急切的问。倦收天觉得此刻的原无乡，与以往大不相同，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同。
“我……不知道。”倦收天心里一团乱麻。
如若是之前的倦收天，必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留在此处。他对修习高阶道法并不热衷，也不想去思考道真理论分野孰对孰错，甚至对于央千澈，他也并无多少师徒之情，更多的是尊重，因对方虽名义上是自己的师尊，却尚未教习过自己道法。初阶道法众师兄弟都是在一处修习，并没有固定的老师。灵犀指瑕因为是个女娃，所以除外。
是的，灵犀指瑕。想到这个名字，倦收天就心绪纷乱。
“呵……”原无乡松开手，轻笑着后退了一步，凝目望着他，再不言语。
“原无乡，你能给我些建议吗？”倦收天觉着原无乡此刻的神情，有些陌生，可是他必须要向原无乡要一个答案。
原无乡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你需要我的建议吗？”
“当然。”倦收天答道。
“你虽尚处在筑基阶段，但往后往高阶修炼，自然是名师方能出高徒。道魁修为如此之高，想必身为他高徒的你，必也不凡。”原无乡环抱双臂，注视倦收天，缓缓吐字。“虽然说你也可跟随道磐修习，但你个性高傲，怕是难以习惯他严厉的教习方式。”
“可是，你不是说过……”倦收天正欲说话，却被原无乡打断：“更何况，你与众师兄弟相处并不和睦，若道魁不在，而我又需顾着灵犀分不出身，怕是无人可以护你。所以，我的建议就是，你可往秋水长天。”
倦收天听到此处，心，似乎纠在一处，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他的答案吗？
只要原无乡开口挽留，即便不能跟随道魁修习又如何？即便需要自己收敛傲气亦可。然而……果然，是因为灵犀指瑕吗？
可是，你不也曾经说过，咱们要一辈子在一处的吗？
无法再想，倦收天强忍心痛，“我懂了，谢谢你，好友。”

（十）
话甫说出，原无乡便后悔了。
他从来不是个口不对心的人；与人相处，也从不愿呈口舌之利，更遑论以咄咄逼人的态度。此次却是例外，而且例外的对象竟是他最不愿意如此对待之人。
道魁宣布迁往秋水长天之意后，原无乡便立刻搜寻倦收天的视线。但，对方只是垂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抑或说，他心中已早有打算？
原无乡从未感到过如此慌乱，他急切的希望倦收天告诉他：我不会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定了吗？
但是倦收天回答的是“不知道”。
为何是不知道？
如何能不知道？
原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留下来。换做是自己，这根本是个无需选择的问题。可他的回答竟然是“不知道”。
或许自己在他心中，并不如他在自己心中这般重要。
总角垂髫，言笑晏晏，信誓旦旦，言犹在耳。
“原无乡，你说，今天师叔提到的世外桃源是个怎样的所在？”
“原无乡，你说，咱们道真林壑秀丽，溪谷深幽，比得了世外桃源么？”
“原无乡，你说，哪里才能寻得世外桃源呢？”
“原无乡，你说……”
“我说，咱们一辈子在一处，到哪便都是世外桃源。”原无乡拉起倦收天软乎乎的小手，神情坚定。
“啊……好，那咱们便说定了。”倦收天在温暖的晨光中，笑得灿烂。

（十一）
小时候的原无乡，是出了名的淘气。
倦收天倒还算安分，只是，跟了个玩心重的原无乡，便也闹出了不少事情。用道魁的话来说，是“近墨者黑”，所以说道真禁止他俩“私交过度”，简直是由来已久。
原无乡不但玩心重，还天不怕地不怕，整个道真几乎要被他闹得人仰马翻。哪日不是教习师叔的额角被弹弓弹出个大包，便是众师兄弟的饭菜中被加了够份量的巴豆，再不然便是众人晾在外头的道袍无缘无故的挂在了练武场边最高的那株树上。
直到有一天，原无乡做了件不得了的事——他偷溜进了道磐的书房。
众人皆知，道磐忌讳旁人进他的屋舍，就连日常打扫也不让，师兄们每日清晨洒扫都自觉绕过。
原无乡自从知晓此事后，好奇得不行，然而道磐素日严厉，又是他的师尊，一时之间他也不敢胡来。
只是他的好奇心实在太重，趁着一日式洞机不在，终是想法子溜了进去。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他吹着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却未料火星落在一堆发黄的故纸堆中，顿成燎原之势，道磐的书房便成了一片火海。
待到式洞机返回，书房连带卧房已烧得精光。幸好扑灭的及时，未连累邻近的屋舍。式洞机怒不可遏，下令将原无乡关进了“悔过室”中。
所谓“悔过室”，是一处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密封室，伸手不见五指，也无任何外界声响。被关在其中的人，初时并不觉得难受，但时间一久便暴躁不安，产生各种幻像，终至崩溃。由于呆在悔过室内的人，无法感受时间流逝，在其中关一日，便像是度过数十年一般的难受，虽非严刑峻法，却摧残心智甚巨。故道真内不轻用此刑。
式洞机望着一片瓦砾废墟，脸色寒如冰霜，众人知他平常驭下甚严，又正在气头上，都敛声垂头不敢相劝。
倦收天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个情景。
时值秋冬交替，倦收天前两日起早读经时穿得少了，坐在窗口吹了半天冷风，又嘴馋吃了师兄们下山采办时带回的糖馅小饼，今日白天便觉得鼻塞头痛，想着也不过是风寒，睡一觉便好，故没有告知原无乡，也正因此，竟没发觉他今夜的盘算。待得知时，原无乡早被关进了悔过室。
见众人并没有为原无乡求情的意思，倦收天心急如焚，对着式洞机直直跪下，“求道磐念在原无乡一时贪玩，从轻发落吧。”
式洞机重声一哼：“本座管教弟子，何时轮到你这小娃来插嘴！”
听出式洞机语带愠怒，知他绝不可能轻纵，倦收天心一横，仰头道：“道磐身份尊贵，想来不会和我们小娃一般计较。原无乡犯了大错惩罚是应该，我自请分担他的罪责，请道磐先将原无乡放出悔过室。”
式洞机怒气更盛：“黄口小儿，目无尊长，看来道魁平日对你疏于管教了。你既自请分担原无乡的罪责，便在此地跪上三天三夜，我再考虑是否释出原无乡。”
“好！希望道磐遵守诺言。”倦收天一口应下。

（十二）
原无乡被关在悔过室，周边一片漆黑，虽然心中惧怕，仍是强自镇定摸索着在湿冷的地面坐下，想起日间倦收天对他说，晚间不与他一同吃饭了。当时虽然有些意外，但顾着谋划入夜了怎么偷钥匙，就没怎么问。只记得倦收天当时脸颊有些红，似困非困的样子。
倦收天看人时总是这副模样。原无乡第一次见他时，也才5、6岁，央千澈抱着一个全身金灿灿的娃娃回到道真，那小娃儿半闭着眼，羽睫扑扇，似困非困，嘴唇撅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原无乡一时好奇，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脸蛋。却见小娃儿忽得睁开了眼，金眸璀璨摄人心魄，却转瞬又氤氲了水气，蓄满了便似要哭出来。原无乡顿时慌了手脚，不停的安慰赔罪。那小娃儿倒是像见着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的又笑了起来，金睫上挂着的泪珠也跟着颤动。
后来渐渐熟识了，两人年纪又相仿，总是玩在一起。倦收天喜静不喜动，话也不多，却很爱听原无乡讲话。
“昨儿在练武场东边那条甚少人去的园子里，看见了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儿，冲着我汪汪直叫，可凶了。”原无乡眉飞色舞的讲着。
“那明天带我去看好吗？”倦收天语带恳求。
“不行，那狗儿会咬人，你太小了又跑不快。”
“狗儿会怎样咬人？”倦收天好奇的问。
“狗儿的牙齿可锋利了，他会扑上来咬你。”说着，原无乡推了推倦收天的双肩，倦收天冷不提防的往后仰倒，“然后……”原无乡欺身上前，对着倦收天小巧的鼻子，做势咬了一口。倦收天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金色眼底又氤氲了水气。
“啊，是不是我咬痛你了……其实狗儿没有这么可怕啦……哎呀，你别哭啊……”

（十三）
倦收天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嘴唇发白。
晚秋时节，夜深露重，他之前就已受了风寒，这会又被露水打湿了裤腿和鞋袜，寒湿之气从膝盖直钻上来，冲得脑壳生疼，鼻子也像塞了团棉花，呼吸十分不畅。挨到次日中午，已是周身酸痛，脑袋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待到傍晚时，全身滚烫如同火烧，意识也逐渐迷糊，只是下意识的撑持着不使自己倒下。
而此时被关在悔过室的原无乡，也开始烦躁而无法自控。他不停的在室内踱步，脑中浮现各种支离破碎的景象，时而是道磐拿着一柄剑要他自裁；时而又是众师兄弟大喊“罚得好”；又看见倦收天挥着一把金闪闪的剑冲过来，自己却丝毫不能动弹，下一刻已是一剑刺进了倦收天的右肩，鲜血溅了一脸。原无乡几乎要惊叫，死命按着脑袋，蹲在地上发抖。
正在原无乡惊惧万分时，悔过室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平常顽劣些，倒也不至于太失了分寸。这回虽说闯下的祸大了，到底是无心之失。这关也关了，就换个方式再罚吧。”是道魁温和的声音。
“且让他先出来再领罚。哼，你倒是教了个好徒弟，现下在外头已跪了一天一夜，说要为原无乡分担罪责。”式洞机语气仍是冰冷，只是怒气较之昨夜，显然已缓和了许多。
原无乡听得“跪了一天一夜”、“分担罪责”不由得心中大惊。他并非没想过倦收天会为他求情，但没想到竟是要与他同担罪责。倦收天素日对人只是淡淡的，与他相处时，也是听得多，说得少，虽然对他比对旁人更亲近些，却不曾有过什么关心的话语。是以他一直觉得，这个小伙伴有些欠缺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