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百里屠苏初遇方兰生，是在他生平极尽狼狈的时候。
那时候他酣战正毕，在拼劲全力击毙最后一个人后，终于不支倒地。
此处正是树林里最隐蔽的一处地方，最糟的是在午夜还下起了的冻雨。身上的伤口由原先的剧痛变为刺痛，当下也正转为酥麻，可血却也依旧源源流失。雨不大却阴湿至极，又尽数浇在了伤口上，泡得发皱，又加深了那股难忍的痛感。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血泊里呆了多久。
那时候的百里屠苏觉得将死在这种境况下的自己是如此不堪。
想着想着，绷紧的神经一根根因绝望而断裂，意识也正逐步开始涣散。他最后徒劳地自地上一挣，抬起的头却不由看见了躲在树后的一袭蓝衫。
他便就此获救了。
醒来之时，眼间只见到一片窄窄的莲叶遮在自己的伤口上方。
然后，他才转移视线，凝神望著那个纤弱的救命恩人。
那人有一张异于同性的苍白而羸弱的脸庞，却更奇异的不显病态。他半边的发都已被雨淋得湿透，湿湿的黏在脸上。然而，底下，一双熠熠的眼却令人转不开目光。
百里屠苏觉得那人的身上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不是来自于他的外貌，而仅仅只是来自于他身上那股强烈纠缠着自己的力量。仿佛，他这么久以来的在红尘间的浮浮沉沉，就是为了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遇见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方兰生。

贰
方兰生说自己是个大夫，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味药材。
百里屠苏相信了他，因为自己其实来到这里也是抱着跟他一样的目的。可是出于天生的戒备心，他并没有对他说出口。
方兰生说：“能不能让我跟着你？我迷路了出不去，出去了也是一个人，结伴而行对我对你来说也安全些。”
百里屠苏只是点头。
然而百里屠苏很快意识到，这个人并不像自己的第一印象一样是个纤细沉静的书生。相反地，这个人是自己这辈子最头疼的话唠，一路上叽叽咕咕，嘴巴就没有停过。
“大侠，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屠苏。”
“哦。百里大侠，你一定是哪个门派的高徒吧？”
“师从昆仑山天墉城。高徒不敢当。”
“昆仑山？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高，险，很多山。”
“高？有多高？天那么高？”
“……”
“我家那处最高也不及七尺，没有山，但一望无际，很是辽阔。”
“……”
“还有啊，我也是第一次从家中出来……”
百里屠苏听他提起自己家乡那副神采，猜想那是个像草原一样的地方。他没去过草原，但一向神往。那里天高地阔，民风淳朴，只有豪放的驰骋，坦荡的争斗而没有江湖凡事不摆在明面上的险恶诡谲。
但那样的地方，会孕育出像方兰生这般弱不禁风的书生？
他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思。方兰生滔滔不绝之际也发现无人搭茬，随即发现唯一的听众已神游天外，不由悻悻住了口，心里头也有些不满了。
他其实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害怕眼前这个身上还隐约有暗红色血迹的人。他不断试图搭讪的原因也是为了掩饰恐惧。但对方不回答只会加深自己的恐惧啊……
“木头脸。”他嘀咕了一声便决定不再开口了，手里把玩着衣带上的青色玉佩，有些垂头丧气。
但百里屠苏却听见了这声低低的抱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默默笑了一声，心里突然有些愉悦了。
出了林子，他们便泛着小舟出岛。此岛名曰琴岛，在医书上犹可多见，只因这琴岛上药物丰富，且蕴藏了一类神秘的，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草。
百里屠苏是奔这草来的，想必方兰生亦是。
百里屠苏自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怪病，发作的时候身体亦冷亦热，刺骨甚至削骨之痛乃是寻常，而最严重的一次，乃是失去意识，性情宛若野兽，且差点出手伤人。
师尊说这是他幼年被人下了一种南疆的慢性蛊，名曰煞蛊，会侵蚀人的血液白骨甚至魂魄。此蛊霸道，甚至下蛊之人也无法治愈。
但师尊为此也费了番心血，查阅各类古籍方才查到有一类居于秘地的仙草或可治愈，但具体方位不明，只知这仙草居于东北方海中诸岛之一上，且需机缘指引方才能觅得。
而琴岛，便是东北诸岛的中心之岛。
但事实是，他此行非但一无所获，且差点命丧于潜伏的敌人之手。
他不由侧身看了看盘腿坐在一侧的方兰生。若非他，只怕现在已是一个死的莫名其妙的怨魂。
琴岛上仙气环绕，故而海面平静，且入冬仍非过冷。但随着小舟的行进，海水似乎汹了些，空气也愈发显得刺骨起来，
他看到方兰生的姿势从悠然转至蜷缩起来，身上单薄的衣物显然阻挡不住海风肆虐。
他便难得主动问道：“你外衣呢？”
方兰生似乎被他吓得一愣，良久才道：“……岛上野兽抓破了。”
野兽？百里屠苏不记得自己遇过野兽，但不疑有他地把小舟边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枣色狐皮大氅。
“披上。”
方兰生再度愣了愣，还是乖乖接过穿上了。
方兰生看起来有些畏寒，那件狐氅被他紧紧裹在身上，缩得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
百里屠苏蓦然间便觉察出心头有一处地方变得柔软起来。

肆
第二天三人一商量，便打算出海去另一座岛。
“此岛名‘泉’，在琴岛的西方处，此岛上似乎有妖兽出没，要多加小心些。”
百里屠苏多看了方兰生一眼，却见他正玩着衣带上的玉佩人在发呆，只得出声问：“兰生，你可有问题？”
方兰生被他问得一愣，满脸困惑，只得不好意思道：“你说什么？”
“也罢。”百里屠苏突然转身，声音微弱却笃定非常，“护你周全便是。”
“什么？”方兰生一脸错愕，还没反应过来。
“是呀兰生，你在我身后就行。”风晴雪拍拍他的肩，“我也会保护你的。”
方兰生还是恍惚，但只得点了点头。
去泉岛的海比去琴岛的海是又艰险了不止一个级别，故而小舟是不能用了。百里屠苏想雇船，却无人肯在着天寒地冻的时候出海。
百里屠苏求了几次未果，只有最后一个船家心软答应把船租给他们用。租金不高，且船家只是要求妥善保护船，三人便很感激地谢过了人家才动身出海。
方兰生怕冷的毛病又犯了，刚上船就躲在船里头蜷缩着不动，海风不小。湿冷的水汽迎面吹来。连百里屠苏都有些受不住，倒是风晴雪还生龙活虎地担起了撑船的大任，嘿咻嘿咻的喊着。
百里屠苏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方兰生字朔月那晚之后就总是精神恍惚，原本便苍白的脸色难看得像张薄纸，再加上现在蜷在大氅下的摸样，简直是羸弱到了极致。
“这俩日休息不足么？”百里屠苏凑过去问。
方兰生勉强笑了笑：“还好啦，只是有点困乏。”
“其实我一直好奇。”百里屠苏还是问出了这几日内心的困惑，“那日你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能缓解煞蛊之痛？”
方兰生被问得全声一僵。垂着头也不知都在想什么。百里屠苏耐心地等，但方兰生却像是发起了呆一动不动地，半天没有动静。
“罢了，不说也罢。”百里屠苏选择询问。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了，问事需要底线这样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因为他也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方兰生仍没反应，他只得转移话题：“兰生，你家乡在何处？之前听你说，我猜应是西北的草原一带吧。”
“木头脸。”方兰生的声音状似闷闷的却又似有几分笑意，“你今天怎么话那么多。”
闻言，百里屠苏也楞了。他不是擅长交际的人，主动攀谈这样的事他何曾做过？可面对方兰生，他似乎便有了些想融入对方的心思，想话说，不想安静。
难道话唠这病是会传染的?
还没等百里屠苏回过神来，风晴雪惊喜的声音破空响起：“苏苏，你看那岛是不是泉岛？”
百里屠苏得了借口便飞快地站起去眺望远处了。但某种心慌的感觉却很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伍
登了岛，才发现这岛有些不寻常的鬼气，而不仅仅只是妖气弥漫那么简单。
“莫慌。”百里屠苏走在最前，用稳定的声音平复身后俩人的不安。
没人注意到，方兰生握紧了腰间那青色的玉佩。淡青的光辉从手心的细缝处流泻而出，明亮异常。
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
荒岛得可怕，四处像是被一场大火烧得焦了一般赤红一片，寸草不生。岛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都没有一个看起来正常的活物。
干尸是最多的，其次是眼冒青光的妖物，还有许多趴在地上的长相类似蜥蜴的食人兽，密密麻麻，一拨又一拨地涌上来。
风晴雪和百里屠苏开路，方兰生使使拳脚也能断断后，三人紧紧贴着，衣上沾满了飞溅的恶心妖血。
“苏苏，这岛是不可能有仙草了。”风晴雪挥镰斩杀一只扑过来的干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百里屠苏沉思了许久，点头：“师尊说仙草在仙气遍布的灵岛上，此岛显然不是。我们出岛吧。”
“等等。”沉默在旁的方兰生突然出声。
俩人回头去看他。
“这岛叫泉岛，我在书上见过，之前是个不错的圣地，现在变成了这样恐怕有蹊跷。”方兰生这样说着，脚步却不停地往一个方向走，“我感觉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很奇怪。”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对视了一眼，便也跟了上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团雾般的鬼气便扑面而来，一声凄厉的嘶叫几乎震破了人的耳膜。
三人被煞气逼得连退好几步，抬头才发现这诡异的煞气已凝聚成了一个形体。
是个人，且是个狰狞的男人。迷乱的瞳孔，干股纷乱的灰发，尖锐细长的指节，无论怎么看都是只陷入怨恨泥沼的恶鬼。
他身上着了铠甲，从样式看，前身不是位将军亦是位将领。更恐怖的是他手上那把巨大的钢刀，锈迹斑斑却裹着一层厚厚的死气，血腥味亦是浓得令人作呕。
那鬼露出尖细的獠牙便扑了上来，百里屠苏和风晴雪正待驾出武器应战，却有一个身影更快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兰生！”百里屠苏一惊但已不及阻止。
那獠牙已狠狠咬上了方兰生细瘦的手臂，血像流血一样溢了出，黑色死气顺着伤口弥漫出来。
可方兰生像是毫无感受般，顺手便抚平了那张遍布青筋的脸，声音像水一般柔和。
他说：“别怕，冷静下来。”
青色的光辉顺着他的手笼罩在恶鬼的身上。那些鬼气和压抑的煞气被这些柔和的光辉尽数抽空消融，甚至连血腥气都像是幻觉一般消失殆尽。
獠牙不见了，而方兰生的手臂仍在源源不断地丧失血液。
但他并没去理会，近乎虔诚地完成眼下的动作。百里屠苏站在他的身后，却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甚至想起，他从未去询问过方兰生的过去。
思及此，他不知为何地，便有些心空。

柒
“泉岛上煞气太重，木头脸体内的煞蛊以此为食，竟是力量大增。”
方兰生得出结论之时，正把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喂进沉睡的百里屠苏口中。
“那要怎么办？”风晴雪皱着眉头，看着方兰生一口口把药渡进百里屠苏的口中，“要不，我继续去寻药，兰生你照顾苏苏？”
“这样没有头绪地找也不是办法。”方兰生答道，“还是等木头脸醒了，等他定夺吧。”
当夜百里屠苏便醒了过来，而方兰生正靠在床柱上睡的正香。
他自岛上出来以后就一直觉得全身刺痛刺痛，但他能忍。只是没想到，它竟发作得如此迅猛，让人措手不及。
可看着方兰生沉静的睡容，他觉得什么疼痛都消失了。
师尊曾告诉他，红尘之事多忧大于喜，尤以男女情爱之事为甚。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对别人动心。长到这么大，遇过不少人，可没有一个人走进他的心里。
而方兰生，却只用了短短将近十天，就跌跌撞撞闯了进去，且在他懵懂之时便已扎根筑好了自己的巢穴。
百里屠苏甚至从未明白，这情根究竟是何时开始，因何事而就此深种。
方兰生像蝉翼一样脆弱的睫毛抖了抖，就睁开了双目，随后欣喜道：“木头脸你醒了！”
他正要出去唤晴雪，却被百里屠苏捉住了手腕阻止。
“兰生，同我说说你的事。”
“什么？”方兰生有些愕然，似是不明白他所问何事。
“同我说说，你来自哪里，有过什么际遇。”
此后，方兰生便彻底恢复了话唠的本性，一段又一段地说着，知道黎明仍然不曾中途停顿。
“我家乡应当也算是异域把，你要去我家乡，便要从琴岛出发，向东方走，撑船行个百里，穿过浓雾便能找到。”
“那不是桃花源？”
“嗯……确实。蛮有意思吧？”
百里屠苏本该不信他的说辞，但又默默地把他说的一切都印在脑海。
他几乎是潜意思地，便这么做了。
经过了一番思量，百里屠苏提议回昆仑山天墉城去见师尊，风晴雪则打算先回一趟南疆去向师父复命。
三人做了简单的道别，便分作两拨出发了。
百里屠苏与方兰生骑马回去，路途不可说远也不可说短，加上百里屠苏受病情困扰故而走走停停也花了些时日。
这一路，他们因先前共历了生死便彻底消除了隔阂，交谈甚欢。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方兰生说，百里屠苏听，但后者偶尔露出的几个笑容，也着实让前者更加兴奋起来。
于是气氛一路愉悦。
“如此，为师明了。”
紫胤真人淡淡看了看百里屠苏，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担忧却不容忽视。
“寻药之事本需机缘，确实急不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那位方小公子，可是路上所遇？”
“……是。徒儿曾蒙他数次出手相救。”百里屠苏恭敬答着，“他是位长居家中近日才出门历练的大夫，对煞蛊似乎有一套方法缓解。而且，他对那仙草似乎也有所研究。”
“嗯。”紫胤真人答了，神情不变却似是已洞悉他心头那点情愫。
百里屠苏顿时便觉得手脚都冰冷起来，僵硬着身躯不敢抬头回视。
“也罢，为师赠你一言。”紫胤真人拂袖转身，“世之情纵是错综复杂，却不可说是劫数反是历练。胸中藏了心思便放手去说去做，能得一份真情亦可说是一种勘破。”
百里屠苏抬头注视他的背影，觉得这阵子积压在心头的雾似乎尽数散了开去，只留一片清明与希冀。某种冲动突然在他的心头像火引了线一样爆裂开来。
“是，徒儿明白。”
出了门方知天色已黑。百里屠苏在峡谷找到了静坐观月的方兰生。
他正仰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连百里屠苏的接近都察觉不到。他弯起的脖颈与肩被银辉洒下一片明亮，此刻竟美得像是一块白玉。
可百里屠苏还是发现，方兰生苍白的面孔下掩着沉寂的悲伤。
百里屠苏不想扰他，便坐下来同他一起吹风。他几乎忘了自己飞奔而来的缘由，忘记了难得萌生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也许这样，就叫做永恒吧。
良久以后，当方兰生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怔了一下才道：“同师尊说完话了？”
百里屠苏道了声“嗯”，便转头去看他。
方兰生不知为何，被他这么一看就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开口打破这尴尬，却听百里屠苏率先说道：“我师尊待我似兄似父。我从小便没有父母，又深中怪疾，是师尊养我教我，他于我来说，就像天神一样令人敬畏。”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师尊同我说，心中之好要遵循，忤逆了或许对双方都是伤害。”
方兰生突然就说不出话了。他沉溺在百里屠苏眼中的温柔之中，听他坚定地说：“方兰生，我喜欢你。”
然后，感觉到他压在唇间的滚烫温度。

玖
“你要去我家乡，便要从琴岛出发，向东方走，撑船行个百里，穿过浓雾便能找到。”
百里屠苏在浓雾中巧妙地躲过了许多迷阵，终于登上了这座隐藏的岛。
方兰生的家乡，川。
满目都是青色。灵草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悠然地摇摆着，熟悉得让百里屠苏片刻心冷。
师尊说，曲兰草，初长则具人的意识，是难得一见的灵草。可一旦化作人形则需物使魂魄依附，否则定会魂飞魄散。
而曲兰草之魂就是其根。只有连根一同服用，方有治愈天下一切恶疾之效。
其中最大的能力，就是除煞。
百里屠苏感受到面颊的湿冷。
方外百里，原已无他。
再也无他。
·完·

先马克后在看！！！！插！！！！

虐！！哎！听那个草的名字就猜到了！

已收藏

mark

他把情融进了他的骨髓，从此两人一心，过此生。

又是一虐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