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听见自己喃喃开口：“我要喝酒。”
他不顾阿阮眼中的茫然，提起酒坛将酒倾入口中。这一次，他喝很很慢，像是要用更多迟来的醉意将自己唤醒。
月色如洗，光影浮疏。这样的空明澄澈似乎将苦苦按捺的心事一览无余。
阿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起辫子，光亮柔顺的发丝在指间绕来绕去，她想从耳后的那簇花饰中拔出一朵结在前面，未曾想将一绺乌发带了出来，结果左边的发髻几乎整个散开。她坐到谢衣身边央道：“谢衣哥哥，帮我梳辫子吧。”
谢衣眯起眼，灵巧的手指在阿阮发间穿梭，但阿阮的发式本就繁琐，加之光亮有限，少不得要费一番工夫。正当他聚精会神之际，没有注意阿阮竟拿过了酒坛，等他发现，阿阮一口酒已经喝了进去。
“咳，怎么是这种味道……咳咳……”阿阮被突然入口的辛辣之气呛到，眼角几乎要流出泪来。
突来的变故让谢衣吃了一惊，他扶着阿阮，轻轻拍打她的背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阿阮你可真……我和你说过女孩子不要喝酒的。”
“呼……就是因为谢衣哥哥说不要，我才要试一试，谢衣哥哥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把什么都替阿阮决定好了，可是阿阮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呀。”
昔日灵动的杏眼此刻蒙上一层水汽，在月光下如同潋滟秋光，半是撒娇，半是嗔怪，让谢衣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我……阿阮伴我这许久，却因我之故总是困在一处，没有出去看看这广袤世界，我当真对不住阿阮。待我从捐……”谢衣说道这里突然停住，扯出一个微笑来，“待我忙完这阵子，定与阿阮好好游玩一番，阿阮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好呀好呀，谢衣哥哥答应了就不许赖！”阿阮笑着笑着，忽然抬起手按上额间，用力眨了眨眼：“唔……怎么回事，头晕晕的……”
她无力地向后跌去，被谢衣一把捞住。他看到阿阮酡红的小脸上满是醉意，不由得心生疼惜：“阿阮，夜深了，回去吧。”
阿阮靠在他肩头，似是梦呓：“不要……谢衣哥哥在这里，阿阮也要在这里，谢衣哥哥不开心，阿阮要陪着谢衣哥哥……”
“阿阮？”
阿阮似醒非醒，拉着谢衣的袖子小声说：“谢……谢衣哥哥已经把那些想害人的坏蛋打跑了，就不要再生气啦……“
谢衣心中一紧。
他和阿阮日间去纪山取些偃甲材料，未曾想竟在附近发现了流月城人。陡然浓烈的魔气让他分外不安，想到矩木，想到沈夜与砺罂的交易，他明知不该冒险，却仍然暗中出手阻拦，流月城人虽然败退，但术法和偃甲毕竟让他露了行迹。纪山附近的村落受谢衣偃甲的恩惠颇多，在得谢衣告知此事时，都说会多加留意。
谢衣虽一刻也不曾放弃寻找克制心魔的方法，就像不曾虚掷一日潜心偃术，但在心底总有那么一丝希望，或许流月城出现转机，或许沈夜回心转意，可侥幸终究只是侥幸而已。
看来投放矩木一事已是势在必行，寻常人又如何能与魔气相争？而且既然他的行迹很有可能已经被沈夜掌握，那么捐毒之行便越早启程越好。
这一去祸福难料，他并不畏惧。此番月下独酌，便是一场不问生死的饯行。
可未曾想今夜，他竟发现……
如果不是直到今日，或者如果根本不曾察觉。
没有如果，既然他注定辜负一段良缘，那么就不该让人产生任何期许。
与她是否动情无关。
与他是否动情有关。
阿阮仍是迷糊，趴在谢衣肩头自顾自说道：“谢衣哥哥说过，女孩子不开心会长皱纹……那谢衣哥哥不开心就会……就会变成老头子吗……”
谢衣“噗”地一声笑了：“什么老头子，你这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阿阮抬起眼，目光分外迷离，不知望向何处：“……在想……嗝，”她突然打了个嗝，“……在想……谢衣哥哥。”
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谢衣还是笑。
他拎起酒坛，将余酒一饮而尽，然后扭过头，将炽热的唇贴在阿阮柔软的发顶，轻声说：“日后不要再想了，累。”
阿阮似是没有听见，只是嘟囔：“谢衣哥哥……我好困……”说着便直接躺在了地上，双目似阖非阖。
谢衣试着扶起阿阮，但阿阮一直摇头：“阿阮不要回到屋子里去……离开巫山之后就没有在外面舒舒服服睡过一觉……”
于是，他只得将她放下，见她抓住自己的右手不放，便索性也躺了下来。
谢衣侧过身，阿阮的脸近在咫尺。黛眉弯弯，长睫轻颤，鼻尖微微翘起，唇瓣漾着水色光泽。
这样一个山野中烂漫的精灵。
这样一个美丽的生命。
让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突然想到了司幽和神女的故事。
强大如司幽，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族人相继死去；动人如神女，却终究不曾得到司幽的回应。
但他不是司幽，她也不是神女。
这是幸，还是不幸？
初夏微凉，谢衣褪下中衣，盖在阿阮身上，阿阮抱着他的胳膊，似乎睡得很沉。
谢衣醒来时黎明未至，湖面上依稀满是雾气。他发现阿阮不知何时已蜷进他怀里，头埋在他胸口睡得香甜，而且……口水将他的衣襟打湿一片。他忍不住低低笑了。
许是笑声扰了阿阮，她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到谢衣之后又埋下头：“唔……又梦到谢衣哥哥了，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谢衣看着她再度陷入梦乡，将盖在她身上的长衫裹紧。
天光乍泄。
阿阮迷迷糊糊醒来，极目处云山浮动，晓色欲染。她轻轻叹了一声：“好美啊。”
抬起头，迎上一双温柔的眉眼。
“谢衣哥哥？”阿阮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恍然，“难怪我觉得梦里的味道那么好闻，原来是谢衣哥哥身上香香的。”她在谢衣领口深深嗅了一下，甜甜地笑了。
阿阮依恋的神情让谢衣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想调笑几句却变了主意，只道：“我又不是女子，哪里会香？倒是一股酒气，要去洗洗才好。”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阿阮却不让他走：“等等再去嘛，谢衣哥哥你看，这里的日出好漂亮。”
晨晖流过每一道罅隙，让水天墨色一分分暖了起来，晕开如同绚丽的梦境。谢衣淡淡一笑：“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日出呢。”
阿阮望着远方，目光有些痴：“要是每天醒来都能看见阳光和谢衣哥哥就好啦。”
谢衣没有说话，任阿阮偎在他怀里。
这一刻太过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里的声音。
“阿阮可是想到巫山了？”
“嗯，巫山山顶也有湖，阳光照在上面，水就好像变成一片一片的了，我总是会坐在湖边看上好久好久，都忘记要下水捞鱼啦。谢衣哥哥，桃源仙居里那个湖在晴天的时候和巫山好像呢，阿阮也很喜欢。”
谢衣忽然想起初次前往那个古老的传说之地寻找昭明的下落。他在山野中穿行，直到发现一只狸猫似的小兽，这头小兽似乎颇通灵性，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觉察到一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咒术，这头灵兽的眼中隐隐有另一双眼。
他顺着小兽的来处望去，蔓草盈盈处有风吹过，掀起一簇簇温柔的绿波。
然后，他看见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那一瞬间，仿佛在漫无止境的黑夜里推开一扇窗，只一道光便给了他所有想要的一切。
即使这道光终将消散，也足以成为有生之年的一场慰藉。
至少于他而言。
（完）
他不顾阿阮眼中的茫然，提起酒坛将酒倾入口中。这一次，他喝很很慢，像是要用更多迟来的醉意将自己唤醒。
月色如洗，光影浮疏。这样的空明澄澈似乎将苦苦按捺的心事一览无余。
阿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起辫子，光亮柔顺的发丝在指间绕来绕去，她想从耳后的那簇花饰中拔出一朵结在前面，未曾想将一绺乌发带了出来，结果左边的发髻几乎整个散开。她坐到谢衣身边央道：“谢衣哥哥，帮我梳辫子吧。”
谢衣眯起眼，灵巧的手指在阿阮发间穿梭，但阿阮的发式本就繁琐，加之光亮有限，少不得要费一番工夫。正当他聚精会神之际，没有注意阿阮竟拿过了酒坛，等他发现，阿阮一口酒已经喝了进去。
“咳，怎么是这种味道……咳咳……”阿阮被突然入口的辛辣之气呛到，眼角几乎要流出泪来。
突来的变故让谢衣吃了一惊，他扶着阿阮，轻轻拍打她的背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阿阮你可真……我和你说过女孩子不要喝酒的。”
“呼……就是因为谢衣哥哥说不要，我才要试一试，谢衣哥哥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把什么都替阿阮决定好了，可是阿阮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呀。”
昔日灵动的杏眼此刻蒙上一层水汽，在月光下如同潋滟秋光，半是撒娇，半是嗔怪，让谢衣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我……阿阮伴我这许久，却因我之故总是困在一处，没有出去看看这广袤世界，我当真对不住阿阮。待我从捐……”谢衣说道这里突然停住，扯出一个微笑来，“待我忙完这阵子，定与阿阮好好游玩一番，阿阮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好呀好呀，谢衣哥哥答应了就不许赖！”阿阮笑着笑着，忽然抬起手按上额间，用力眨了眨眼：“唔……怎么回事，头晕晕的……”
她无力地向后跌去，被谢衣一把捞住。他看到阿阮酡红的小脸上满是醉意，不由得心生疼惜：“阿阮，夜深了，回去吧。”
阿阮靠在他肩头，似是梦呓：“不要……谢衣哥哥在这里，阿阮也要在这里，谢衣哥哥不开心，阿阮要陪着谢衣哥哥……”
“阿阮？”
阿阮似醒非醒，拉着谢衣的袖子小声说：“谢……谢衣哥哥已经把那些想害人的坏蛋打跑了，就不要再生气啦……“
谢衣心中一紧。
他和阿阮日间去纪山取些偃甲材料，未曾想竟在附近发现了流月城人。陡然浓烈的魔气让他分外不安，想到矩木，想到沈夜与砺罂的交易，他明知不该冒险，却仍然暗中出手阻拦，流月城人虽然败退，但术法和偃甲毕竟让他露了行迹。纪山附近的村落受谢衣偃甲的恩惠颇多，在得谢衣告知此事时，都说会多加留意。
谢衣虽一刻也不曾放弃寻找克制心魔的方法，就像不曾虚掷一日潜心偃术，但在心底总有那么一丝希望，或许流月城出现转机，或许沈夜回心转意，可侥幸终究只是侥幸而已。
看来投放矩木一事已是势在必行，寻常人又如何能与魔气相争？而且既然他的行迹很有可能已经被沈夜掌握，那么捐毒之行便越早启程越好。
这一去祸福难料，他并不畏惧。此番月下独酌，便是一场不问生死的饯行。
可未曾想今夜，他竟发现……
如果不是直到今日，或者如果根本不曾察觉。
没有如果，既然他注定辜负一段良缘，那么就不该让人产生任何期许。
与她是否动情无关。
与他是否动情有关。
阿阮仍是迷糊，趴在谢衣肩头自顾自说道：“谢衣哥哥说过，女孩子不开心会长皱纹……那谢衣哥哥不开心就会……就会变成老头子吗……”
谢衣“噗”地一声笑了：“什么老头子，你这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阿阮抬起眼，目光分外迷离，不知望向何处：“……在想……嗝，”她突然打了个嗝，“……在想……谢衣哥哥。”
或许她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谢衣还是笑。
他拎起酒坛，将余酒一饮而尽，然后扭过头，将炽热的唇贴在阿阮柔软的发顶，轻声说：“日后不要再想了，累。”
阿阮似是没有听见，只是嘟囔：“谢衣哥哥……我好困……”说着便直接躺在了地上，双目似阖非阖。
谢衣试着扶起阿阮，但阿阮一直摇头：“阿阮不要回到屋子里去……离开巫山之后就没有在外面舒舒服服睡过一觉……”
于是，他只得将她放下，见她抓住自己的右手不放，便索性也躺了下来。
谢衣侧过身，阿阮的脸近在咫尺。黛眉弯弯，长睫轻颤，鼻尖微微翘起，唇瓣漾着水色光泽。
这样一个山野中烂漫的精灵。
这样一个美丽的生命。
让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突然想到了司幽和神女的故事。
强大如司幽，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族人相继死去；动人如神女，却终究不曾得到司幽的回应。
但他不是司幽，她也不是神女。
这是幸，还是不幸？
初夏微凉，谢衣褪下中衣，盖在阿阮身上，阿阮抱着他的胳膊，似乎睡得很沉。
谢衣醒来时黎明未至，湖面上依稀满是雾气。他发现阿阮不知何时已蜷进他怀里，头埋在他胸口睡得香甜，而且……口水将他的衣襟打湿一片。他忍不住低低笑了。
许是笑声扰了阿阮，她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到谢衣之后又埋下头：“唔……又梦到谢衣哥哥了，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谢衣看着她再度陷入梦乡，将盖在她身上的长衫裹紧。
天光乍泄。
阿阮迷迷糊糊醒来，极目处云山浮动，晓色欲染。她轻轻叹了一声：“好美啊。”
抬起头，迎上一双温柔的眉眼。
“谢衣哥哥？”阿阮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恍然，“难怪我觉得梦里的味道那么好闻，原来是谢衣哥哥身上香香的。”她在谢衣领口深深嗅了一下，甜甜地笑了。
阿阮依恋的神情让谢衣不由得心中一动，他想调笑几句却变了主意，只道：“我又不是女子，哪里会香？倒是一股酒气，要去洗洗才好。”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阿阮却不让他走：“等等再去嘛，谢衣哥哥你看，这里的日出好漂亮。”
晨晖流过每一道罅隙，让水天墨色一分分暖了起来，晕开如同绚丽的梦境。谢衣淡淡一笑：“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日出呢。”
阿阮望着远方，目光有些痴：“要是每天醒来都能看见阳光和谢衣哥哥就好啦。”
谢衣没有说话，任阿阮偎在他怀里。
这一刻太过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里的声音。
“阿阮可是想到巫山了？”
“嗯，巫山山顶也有湖，阳光照在上面，水就好像变成一片一片的了，我总是会坐在湖边看上好久好久，都忘记要下水捞鱼啦。谢衣哥哥，桃源仙居里那个湖在晴天的时候和巫山好像呢，阿阮也很喜欢。”
谢衣忽然想起初次前往那个古老的传说之地寻找昭明的下落。他在山野中穿行，直到发现一只狸猫似的小兽，这头小兽似乎颇通灵性，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觉察到一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咒术，这头灵兽的眼中隐隐有另一双眼。
他顺着小兽的来处望去，蔓草盈盈处有风吹过，掀起一簇簇温柔的绿波。
然后，他看见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那一瞬间，仿佛在漫无止境的黑夜里推开一扇窗，只一道光便给了他所有想要的一切。
即使这道光终将消散，也足以成为有生之年的一场慰藉。
至少于他而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