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隅光销二十年》
李敖 撰
今天是1989年9月16日,正是殷海光死了二十年的忌日。早上孟绝子电话问我看到今天《中国时报》上殷太太和殷文丽的文章没有,我说我正忙,晚上再看。晚饭后,我看了这两篇文章。
两篇文章最后,妻女二人,都把殷海光给“神化”了,殷太太说殷海光跟她们“全家三人曾面向窗前,一起祷告”;殷文丽说殷海光“接受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为救主”,并预言“如果造物主再给他一些年日,他一定乐意去研究神学”,我看了一直皱眉头,心想真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也,把殷海光钉上基督教,这位教棍女儿比她教棍妈妈还前进!
殷太太二十三天前到我家来看我。为了她趁病打劫,“神化”殷海光,并阻挠遗著的出版,我曾对她不谅,写信劝过她、写文章批评过她。如今二十年下来,她想通了,殷海光遗著被她开禁了,虽然闻道太迟,总比胡适那种至死不悟的浑太太好,我还是要夸奖她。
由于我是当年冰河期黑暗期挺身声援殷海光、冒险为他印书、出钱为他看病的人,殷太太此番来看我,自有不忘故人的情义。一个星期后,另一位被遗忘的殷海光的小朋友黄三(三三)来电话,我笑着告诉他:“殷师母终于想起我对殷海光做的好事了,她说:‘李先生,你的为人,上帝最知道。你并不孤单,上帝是和你在一起的。’三三你看,二十年后,她终于把殷海光从上帝手里放出来啦!可是又把我给拖进上帝手里啦!”黄三听了,哈哈大笑。
殷海光生前尊罗素而反迷信,说他信了上帝,是对殷海光的最大羞辱,我是绝对要谴责的!
殷太太文章中又透露,她想在殷海光死后远走高飞,可是当局不准,经过雷震的点化,“才点出了其中的症结”。雷震说:“殷太太,现在,你要出国,你一定要亲自写一封信给蒋经国。国民党的做法就是这样,希望你求他,你求他,他再放你,这样他就很有面子。”在这一点化下,“雷震就帮我起草稿子,内容大意是说:因为我先生去世了,我想出去换换环境、调整心情。口气要尽量表现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出国主要是要让心情好起来,希望“院长”(那时候,蒋经国是“行政院长”)能让我有一个机会,换个环境。”“雷震还教我一定要用毛笔写,并且用中国信纸、中国信封——我十几年没写毛笔字,在我们家里,更找不到中国信纸、信封等东西,殷海光的西化程度,并不只是思想上的。”“我听了雷震的话,觉得他深识中国官场的酬酢方式——于是勤练了一些时候的毛笔,工整的写在中国信纸上,并亲自送到行政院收发室……一个月后,即1971年11月1日,我的美国之行,竟然成真……”“一-年后,我在美国取得居留权,文丽开始要申请到美国与我会合,也是提出申请后,音讯全无,耽误了一年的功课。最后,终于在‘给蒋经国写一封信’的如法炮制下,1973年成行。”
殷太太这一回忆,是很令人同情的,尤其她在白描中写出国民党“希望你求他”的心态、写出蒋经国“你求他,他再放你”的丑态,令人觉得又可恨、又滑稽。虽然,殷太太终于离开了台湾,但是,殷海光死而有知,又作何感想?殷海光是一身傲骨的人,蒋经国请他吃饭,他都不屑出席,他若想到他的妻女这样为了“出国”而卑躬屈膝,他恐怕不会以为然吧?
虽然殷太太殷文丽的行文如此,但我们仍旧承认,她们是这一阵子纪念殷海光的文章中,仅有的两篇有真情的,虽然真情不过如此。
殷海光走了二十年了,如今我追念他,固以群小攀附他为恨,但是想到毕竟还有真知他者尚存人寰,也未尝不有吾道不孤之庆。有这种人延续殷海光的真精神,殷海光虽死犹生,倒是可以断言的。
1989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