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贞
空落
你立在空落的画板前，立起的白桦木支架上画布被夕阳蒙上浅淡的嫣红，除此之外再无一笔
颜色。你执画笔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已经蘸满的颜料凝在笔舌上将滴未滴，却迟迟没有落下
来。你皱起眉头。
画布上一如既往一片空落。
这不应该是你。
你是欧
洲最富盛名的艺术之国，
你能将拉图尔、
夏尔丹纤细绮丽和米勒的浑
厚纯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你能随手勾勒莫奈的明丽朦胧、一笔抹过面纱般的绚丽朝阳，你
能描绘雷诺阿疏松柔丽变幻莫测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的线条，你能演绎马蒂斯的夸张狂野、
让点与线不羁地跳动恍若下一秒会跃出画布。后斯印象。巴比松。巴洛克。野兽派。洛可可。
没有什么是你的笔下流淌不出的。
海上日出。乡间残朽却欢快吱嘎转动的风车。低头整裙的芭蕾舞女。游乐场售票口拽着气球
的幼童。睡莲。坟场的巡夜者。你精于玄妙的色彩游戏，平面二维展现出细小的衣料褶皱、
花间最为柔嫩的细蕊、勾起唇角时颊边微妙的阴影，栩栩如生。你在栽着鸢尾的窗前一个下
午就能完成又一幅惊世之作，
值得被永世封存在玻璃画框中，
被真空外赞叹敬慕的目光包围。
你随心所欲。在你的画布上捕捉到众神也绝非难事。
但是现在你的画布上一片空落。
很久很久前你就想为她画一幅画像，
可是你已经——已经耽搁了太久。
传奇的名字不会坍塌，
这么多年一直有作家、诗人、画家以她为名，用文字和画像勾勒出他们想象中的身影，同时
悄悄融入个人情感——崇敬，赞美，好奇，怜悯。你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作，时而微笑时而
皱眉，微微努起嘴唇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每个时代的肖像都不一样，作画风格、背景、色
调与少女的衣着方式，全都是按照作画者所处的时代累加上去的。除了你，其他画家只能从
口头传说中一点点拼凑挖掘历史的，然后加以个人的糅杂的想象。毕竟她只是传说，见过她
的人们早已死去。
除了你。
你拥有比人类长几十倍的生命。一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经历好几代人，在你的记忆中可能只
剩几个华丽冗长的名字。一个人的夭折如昙花一现，却反复出现在你最为虔诚的祈祷里。相
对论——你这样想着。活在每一个时代的你有点骄傲甚至得意地面对那些画作，骄傲地一一
指出浅薄人类所犯的错误：她才不会穿裙子。头发不是漂亮纯正的金色，应该微微偏褐，直
到现在香槟与洛林附近还有许多人保留着这种不知名的血统。她没有这么高，穿锁子甲看起
来有些滑稽，绝对不会是这一张展现的威风凛凛。那一张就更离谱了，奥尔良少女可不是马
上就要参加舞会的淑女名媛，
她——只是个农家女孩，
没有这么漂亮。
脸型不应该精致小巧，
她的真实面容应该是——
——你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你愣在原地如同当场被学生将了一军下不来台的老师，微张着
嘴吐不出一个字。随后你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记不清她的模样。
你活了太久。你自己就是历史。说实在的，活那么长毕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至少，
记性会变差。
从那时起你开始失眠。你循着她的足迹，发现可供缅怀的旧物都已经所剩无几。一切都无法
奏效后，你开始在梦里寻觅失落的面容——准确来说那不能叫做寻觅，应该是等待。你用匍
匐在地的虔诚迎接渺茫的未来。你握着十字架入睡，尽管暗暗嘲笑过自己的愚昧，却不敢丢
弃手心里的一片冰凉。
一帧帧画面在你面前闪现。她握着长剑对人群高呼。她扶着旗杆，系着金黄流苏的旗帜在风
中猎猎作响。她疲惫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她略显吃力地挥舞长矛。她一次次练习上马然后一
次次跌倒。最后她骄傲地拽紧缰绳。
但是她一直背对着你。
求求你转过来。求你了。一会就好。你这样低声乞求，明知道她不会听见。你睁大眼睛屏住
呼吸，紫罗兰色的虹膜准备好捕捉一瞬间的光影。画面继续快进，猛然跳到你最为熟悉的片
段——木柴堆上的十字刑架。神色不安的侩子手。哭泣惶然的平民。你惊慌地试图后退，却
发现自己挪不开视线。但是火把前白衣赤足的少女突然停下，好像要转过身来。
你记得的。少女临刑前给你留下一句话，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但当时那让你痛苦出声。恍若
塞纳河的悲凉碧波在头顶荡漾。
但那时至少她肯回过头面对你——浅褐色卷发被剪短到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项，下颚曲线柔
和，侧脸在刘海的遮掩下看不分明。她正要转过来。苦涩蔓延到你到的眼眶。
在少女即将面对你的那一刻视界戛然而止成为空白。你被残忍不由分说地驱逐出梦境。你睁
开眼睛，枕巾柔软干燥，银质十字架仍握在手心，梦只沾湿了你的睫毛。
你的画布上依旧一片空落。事实上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少女的画像，用以缅怀的话
理由也太过苍白，难道你妄想着能将她自由的灵魂偷来一小部分，束缚在笔下？
你明明知道那是妄想。
一切模糊地字句都有了着落。虽然一片耀眼的白中你看不见任何轮廓，但是你分明听到了少
女的声音。经历长达一年的牢狱生活后略显沙哑，却依旧清亮柔和的音色，口音不怎么标准
的外省腔调。将近六百年后又一次将你钉在原地，手脚陷入悲哀的冰冷。
Oublie-moi
。她这样说道。你看不见，可你知道她在微笑。黄金分割描不出她唇角的弧度，
你的画布上永远只有空落。
如同突然被截断的猎猎风声。
法贞
空落
END
Oublie-moi:
法文：忘了我
空落
你立在空落的画板前，立起的白桦木支架上画布被夕阳蒙上浅淡的嫣红，除此之外再无一笔
颜色。你执画笔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已经蘸满的颜料凝在笔舌上将滴未滴，却迟迟没有落下
来。你皱起眉头。
画布上一如既往一片空落。
这不应该是你。
你是欧
洲最富盛名的艺术之国，
你能将拉图尔、
夏尔丹纤细绮丽和米勒的浑
厚纯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你能随手勾勒莫奈的明丽朦胧、一笔抹过面纱般的绚丽朝阳，你
能描绘雷诺阿疏松柔丽变幻莫测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的线条，你能演绎马蒂斯的夸张狂野、
让点与线不羁地跳动恍若下一秒会跃出画布。后斯印象。巴比松。巴洛克。野兽派。洛可可。
没有什么是你的笔下流淌不出的。
海上日出。乡间残朽却欢快吱嘎转动的风车。低头整裙的芭蕾舞女。游乐场售票口拽着气球
的幼童。睡莲。坟场的巡夜者。你精于玄妙的色彩游戏，平面二维展现出细小的衣料褶皱、
花间最为柔嫩的细蕊、勾起唇角时颊边微妙的阴影，栩栩如生。你在栽着鸢尾的窗前一个下
午就能完成又一幅惊世之作，
值得被永世封存在玻璃画框中，
被真空外赞叹敬慕的目光包围。
你随心所欲。在你的画布上捕捉到众神也绝非难事。
但是现在你的画布上一片空落。
很久很久前你就想为她画一幅画像，
可是你已经——已经耽搁了太久。
传奇的名字不会坍塌，
这么多年一直有作家、诗人、画家以她为名，用文字和画像勾勒出他们想象中的身影，同时
悄悄融入个人情感——崇敬，赞美，好奇，怜悯。你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作，时而微笑时而
皱眉，微微努起嘴唇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每个时代的肖像都不一样，作画风格、背景、色
调与少女的衣着方式，全都是按照作画者所处的时代累加上去的。除了你，其他画家只能从
口头传说中一点点拼凑挖掘历史的，然后加以个人的糅杂的想象。毕竟她只是传说，见过她
的人们早已死去。
除了你。
你拥有比人类长几十倍的生命。一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经历好几代人，在你的记忆中可能只
剩几个华丽冗长的名字。一个人的夭折如昙花一现，却反复出现在你最为虔诚的祈祷里。相
对论——你这样想着。活在每一个时代的你有点骄傲甚至得意地面对那些画作，骄傲地一一
指出浅薄人类所犯的错误：她才不会穿裙子。头发不是漂亮纯正的金色，应该微微偏褐，直
到现在香槟与洛林附近还有许多人保留着这种不知名的血统。她没有这么高，穿锁子甲看起
来有些滑稽，绝对不会是这一张展现的威风凛凛。那一张就更离谱了，奥尔良少女可不是马
上就要参加舞会的淑女名媛，
她——只是个农家女孩，
没有这么漂亮。
脸型不应该精致小巧，
她的真实面容应该是——
——你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你愣在原地如同当场被学生将了一军下不来台的老师，微张着
嘴吐不出一个字。随后你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记不清她的模样。
你活了太久。你自己就是历史。说实在的，活那么长毕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至少，
记性会变差。
从那时起你开始失眠。你循着她的足迹，发现可供缅怀的旧物都已经所剩无几。一切都无法
奏效后，你开始在梦里寻觅失落的面容——准确来说那不能叫做寻觅，应该是等待。你用匍
匐在地的虔诚迎接渺茫的未来。你握着十字架入睡，尽管暗暗嘲笑过自己的愚昧，却不敢丢
弃手心里的一片冰凉。
一帧帧画面在你面前闪现。她握着长剑对人群高呼。她扶着旗杆，系着金黄流苏的旗帜在风
中猎猎作响。她疲惫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她略显吃力地挥舞长矛。她一次次练习上马然后一
次次跌倒。最后她骄傲地拽紧缰绳。
但是她一直背对着你。
求求你转过来。求你了。一会就好。你这样低声乞求，明知道她不会听见。你睁大眼睛屏住
呼吸，紫罗兰色的虹膜准备好捕捉一瞬间的光影。画面继续快进，猛然跳到你最为熟悉的片
段——木柴堆上的十字刑架。神色不安的侩子手。哭泣惶然的平民。你惊慌地试图后退，却
发现自己挪不开视线。但是火把前白衣赤足的少女突然停下，好像要转过身来。
你记得的。少女临刑前给你留下一句话，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但当时那让你痛苦出声。恍若
塞纳河的悲凉碧波在头顶荡漾。
但那时至少她肯回过头面对你——浅褐色卷发被剪短到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项，下颚曲线柔
和，侧脸在刘海的遮掩下看不分明。她正要转过来。苦涩蔓延到你到的眼眶。
在少女即将面对你的那一刻视界戛然而止成为空白。你被残忍不由分说地驱逐出梦境。你睁
开眼睛，枕巾柔软干燥，银质十字架仍握在手心，梦只沾湿了你的睫毛。
你的画布上依旧一片空落。事实上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少女的画像，用以缅怀的话
理由也太过苍白，难道你妄想着能将她自由的灵魂偷来一小部分，束缚在笔下？
你明明知道那是妄想。
一切模糊地字句都有了着落。虽然一片耀眼的白中你看不见任何轮廓，但是你分明听到了少
女的声音。经历长达一年的牢狱生活后略显沙哑，却依旧清亮柔和的音色，口音不怎么标准
的外省腔调。将近六百年后又一次将你钉在原地，手脚陷入悲哀的冰冷。
Oublie-moi
。她这样说道。你看不见，可你知道她在微笑。黄金分割描不出她唇角的弧度，
你的画布上永远只有空落。
如同突然被截断的猎猎风声。
法贞
空落
END
Oublie-moi:
法文：忘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