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翻覆十万个年头。
日色一如既往地好,折颜闲来就对这九重的苍苍把一盏酒,更闲的时候,再有一身素衣,一抔雪香,一把白玉琴,临着点飘飘然的磅礴仙泽,即便懒到五弦只动其一,也愣是很一副出尘绝塞的上神气度。足够风雅,诚然,也足够无聊。
闲来无事的日子何其多,人一闲着就容易闲出毛病,何况本身就病的不轻。折颜偶尔发起疯来像是要把过去十万年攒够的寂寥和坏脾气一并耍干净,有一股不休不止的野劲,早和那幅装出来的世外高人模样偏离得十八杆子都打不着,比白家不省心的九丫头还要折腾,一老一小相见恨晚一样,吵得人脑门都生疼。
白真惯常的一脸嫌弃。
“出息啊,越活还越回去了。凤九跟我耍几分赖,那是我念她年轻,大度不同她计较,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哟呵,难不成还是我年高好欺负?我算看出来了,差别待遇。”
“适时打住啊。得寸进尺信不信我不高兴了劈光你的桃花林?”
折颜立马就虚场了。打蛇还要打七寸,这说大不大勉强也够的上八荒一奇的桃花林好似命门所在,受宝贝的程度堪堪都要跃过白真跻身头榜。他对这事芥蒂已久,逮着机会扬扬威,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然而狠话放得比谁都多,却到底没狠得下心,拂了上年纪的老人家一点心血来潮的少年心性。
“唉,当年我也是水沼泽双璧其一啊……”
白真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生闷气的某位老不尊,揉着额角认命地叹足长长的一口气。
莫名想起了隔壁羽人家的药师。白真试着回忆那厢浑然天成的顺毛技巧,依葫芦画瓢,“你折腾的事少一半,人会可爱一倍。”
不就突发奇想想下盘棋么。
不就是要一面昆仑方石纹枰,百来枚青丘血髓玉的玄子,再附加百来只东极华泽的天然玉脂。
何难。
折颜顺着纹理抚摸着玉石温凉的弧度,像是抚摸一只薄胎的釉瓷杯,也像是抚摸一阵不可捉摸的微风。
变脸快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一双桃花眼笑眯起来。
“你就算半分都不坦率,人也可爱。”
白真利索地糊了他一脸,别过头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
“如何?棋盘棋子你都找来了,缺个对弈的,你好人做到底,再陪我下盘棋?”
“棋艺我不如你。”
“有什么关系,我会让你的。”
“那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白真放下那只新出炉的青底裂纹瓷,皱了皱眉,认真反问,“我虽艺不如你,也还知道棋逢对手的快意。你不是无聊久了才少这么种酣战的感觉么?”
“……看来你对我的误解很大。”折颜袖挥衣拂,棋盘上桌,三百交点盈盈生辉,照得他眉眼都盛光温柔,“我也不总是很无聊。何况有一点我不如你,我还从未有过棋逢对手的快意。”
“嗯?如何说?”
“我看得上的对手都不愿和我对弈。同我下棋的,不是棋风太差,就是水平太臭,磨到最后我脾气都没,哪里还有什么快意可言。”
这话说的。
“难道反思的不该是你的作风问题么?何况你怎知道我就棋风不差水平不臭?”
“你嘛,你当然不一样。如何?陪我一局?”
白真扶着额头,试图忽略对面那双桃花眼中闪闪的精光,脑门上挂着豆大一滴冷汗。
面皮生的好就是这点占优,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只要这么看着你,不答应都让人过意不去,怕是要和某药师一般唠唠叨叨地念上几百年。
“输你……爷今天便舍命陪君子。好了不要这么看着我。”
“哈!谢过好友咯。”
“再说一次,我艺不如你,你到时候可别耍赖。”
“耍赖的我还见得少么……”
在白真看来,多数时候折颜都是极为不靠谱,人前超凡,人后神烦,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术炉火纯青。此刻眉眼却满满都是无语无奈无莫可名状的笑意,棱角隐隐散发名为上年纪了的沧桑感。白真心里深深一动。
“别担心,我技艺高超,保证不让你输的太难看。”
“……"
就该糊他三四脸,再转个七八下,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白真一撇嘴角,直取青丘玉子。大势初开,阴阳半壁,星位空待,折颜压下他布座的手,“免麻烦,直接开始吧。”拈着一只羊脂白子利索的右上角一记小目。
白真挑眉,紧跟左上角,小目,
右下角,小目。
“啧,出手谨慎,实在不是你作风。”
“引而不发跃如也。我这是摊底。”
说的和真的一样。
他只管一脸无辜,白晃晃的衣裳都掩饰不了跃动的墨黑色的脑筋,隐约很有上古史册传说之中单枪匹马反间策反那般九重智计。白真抬手摁住了眉角,“打住,那套上古流氓的作风给我收起来……”
手下毫不迟疑,白子啪嗒一声拍上目外,右上挂角。
左下,小目。
右上守角空。
左下守角空。
白真不加犹豫,右下目外,再挂角。
折颜突然衔唇一笑,比他还更像一只狐狸,慢腾腾的一记右上小尖。
一板一眼,定式照搬,简直还不如白浅记诵的图解精巧。白真心里好笑,劳这位上神手下留情也不至于这么放水,棋场如战场,只好相信他果真是被当年那位棋风太差水平太臭的友人磨平了脾气。
能将人磨到这个份上,不能不称一句奇人。
沿着这铺好的局一路到中盘,黑子就要并吞白势,折颜仍旧不慌不忙,几分漫不经心的闲散,一颗玉子捏在指尖里,半天才点下棋坪,天元一子,纵横中心,四方呼应,白云之势升腾而起,原本一盘将死的散棋此刻如同气之师,反将周围的黑子包围在内。白真顿感失手,将将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哟?守株待我呢?”
“对啊,坑都挖好了,就等着你跳。”折颜左手托着下颌,“我这么开诚布公,你也意思意思让我占点便宜啊。”
果然是人后神烦……
“折颜,我一直很好奇,你这腔调到底跟谁学的?小五又给你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跟着墨渊学的。”
“我会信吗?”
“别不信啊,我一向以诚待人。”折颜手中白子捏在指尖打了一个转,顺着边弧又一圈,“诱敌深入,层层包围,攻其不备,借他势为己势,这么阴险的招数,肯定不是我原创嘛。”
“……”
白真想起了凤九丫头捏着个小本本鼓着腮帮同折颜争辩东华坐骑的事,小姑娘离开的时候伤心的连云都爬不上,想必正是他此刻的心情。
怎么说都是年少时标杆一样的尊神,和面前这位不是一个档次。
“不信吗?”折颜眯着桃花眼,“其实我也不信。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那样一个人,谋策这么深,怎么能让人相信最终居然把自己给算进去了。”唇角吊起半边,“谋人者人恒谋之,幸好我心不黑,给自己积德,活的尚算舒畅。”
话音冷落,半晌沉默。
白真轻轻一推棋盘,“都半斤八两。你也是五十步,笑谁不是笑自己。”
他想起折颜曾经说,弈中没有回头路,无弱子也无废子,断一路而护全局,是同仁一视,称得上智。智者铸智,铸计之外尚须铸心,无胆入局不过小慧,操盘之手要操得了芸芸生息,更要舍得下自己。
道理都明白,只是岁月不堪记,某些人不堪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