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赐婚
八月的京城暑热渐消，秋意渐浓。白日里吵人的蝉声不知何时噤声不闻，晚间石阶下板缝里蟋蟀的悲鸣却此消彼长，一声响过一声。田野里、树梢上夏日里一味浓烈的绿变得多彩多色，橙黄、浅红、淡绿。将京城映衬得分外妖娆、多情。风是软的、水是清的，连湛蓝天空飘过的丝绒般的白云也淡淡懒懒，让人油然生出“踏花归去马蹄香”的闲适。
这一秋的京城普城同庆。小甜水巷一役后，蔡京罢相，百姓额手称庆。以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为首的忠义之士、正人君子、贤能之辈趁势惊雷闪电，斩劈而下，谏书雪片般飞向赵佶龙案，揭发蔡京一党过往种种罪状。在诸葛一派的谋策下，众人上折方式亦巧妙多变：有的仗义执言、不避斧钺、无畏无私；有的讽刺挖苦，辛辣犀利、戏笑怒骂；有的看似为赵佶歌功颂德、溜须拍马，字里文间连打带消，点破题意。赵佶原本还对罢免蔡京心存不忍，但每日看奏折，天天有弹劾，桩桩罪行触目惊心，也禁不住怒上心头，接连数道圣旨，将多名蔡党党羽或贬或调，一时间朝野上下正气充盈，光明荡漾，畅快淋漓。

诚然，论江湖地位、武林名气，无情较之其他人明显高上一大截，论长相、才华、智慧，他亦是风华绝代、占尽风流的人物。但选驸马毕竟不是跑江湖，说白了，是权利的制约和平衡，利益的重组与变革，无情当然不可能做驸马！
其一，他身有残疾、腿不能行、人不能立，古往今来，没听说公主嫁给一个残废。其二，赵云筝是蔡京义女，又是与蔡京有亲戚关系的西太后养女，怎么算都是蔡京派系的人。神候府能接受这桩婚事？其三，无情性格冷傲、不易亲近，是江湖出名的冷面煞星，对权势名利向不热衷。公主此举无疑是抱着冰块碰板钉，自讨苦吃。其四，诸葛一派自蔡京罢相后，势头正猛，正是该打压均衡的时候。公主嫁入岂非风助火势。
风暴漩涡里，唯一波澜不惊的就是诸葛神候府。天大的风波到这里便风静浪平，没有什么能憾动它，破坏它，改变它。诸葛依然每日按时上朝准时下朝，悠闲时下棋、观菊，对四面八方贺喜声，莞尔一笑：“错爱，错爱。不敢当！”是不敢当？还是敢不当？或者真不当？不当真？听话的人琢磨半天没清楚，心中暗哼：老狐狸！
和诸葛老狐狸一样静如止水的是传闻中的驸马爷——无情。无论刑部当差还是殿前当值，他始终事不关己的淡然，幽深漆黑的双眸不带一丝表情，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千金顶撬不出一句话。他原本待人就冷若冰霜，所以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但这件事实在太让人震讶、意外。憋了几天，刑部几个素日经常一起办案的同僚终于忍不住，壮着胆子推荐老鱼问个究竟。
无情双手笼在袖中，白袍纹丝不动，一边听一边盯着老鱼，看得他头皮发麻，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把话说完。等了半响，无情淡淡回两个字：“是吗？”说完，自顾埋头案卷。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问不出什么，总还有别的法子。为人洒脱、平易近人的追命成为最佳人选。名利圈的鱼姑娘特意备一桌上好的酒菜，请崔三爷赏光叙话。追命倒是坦坦荡荡的赴宴，心无城府的喝酒，一边喝还一边频频点头听，似乎鱼姑娘说得每句话都是真理。
鱼姑娘见他听得如此认真，心里更加高兴，越发笑靥如花、风姿款摆，说完沸沸扬扬的传言、绯闻，又发表一大堆分析建议推论。末了试探的问：“三爷，诸葛先生可有什么打算？”
追命嘴角一扬便笑：“世叔行事绝圣弃智，世间少有。岂是我这等蠢笨的人可以揣测探窥一二的。”
“那无情大爷呢？他怎么想的？”鱼姑娘不死心的继续问。
追命醉眼迷离：“咦？你怎么这般关心我大师兄？难不成，嘿嘿——你暗恋他？！”
“呸！”鱼姑娘啐了他一口。追命又笑嘻嘻的说：“这有什么害羞的！要不要我做件好事，帮你问问他？”鱼姑娘脸皮通红，哪里还好再问下去，心里又气又恼：一窝子狐狸！
九月初，消息传闻最终被证实。诸葛神候府呈递上无情生辰八字。不几日，天子赐婚圣旨传至神候府，婚期定在下一年的六月十六月圆之日。蔡京亲自作媒。接到圣旨的诸葛神候府立即着手大肆采办婚礼物件，一改平日低调简朴的作风。有人亲见东海明珠、西滇玉床、古玩珍奇一车车、一趟趟送入府内。全国修建园林宫殿手艺最精巧、最优秀的工匠、花匠、木匠及各类手工艺者全部进驻神候府，大兴土木。据说，向以重重机关闻名于江湖，无情居住的小楼也重新整修。
全城哗然。
江湖哗然。

一场秋雨一场凉。戚少商便在这秋雨如丝的天气里，走进诸葛神候府。他步履缓慢，似压着重重心事，挺直的背显得负重不堪。事实上他的心绪也如漫天细如牛毛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
诸葛神候府内丝毫没有受雨天的影响，一番忙碌的景象，修路、凿池、开山、种植花草，拆拆建建、敲敲打打、紧紧张张赶工期。府中管事的严姑娘伞也不打，站在雨地里跟两个小厮大声说话。见他一脸心事的进来，忙说：“戚楼主！先生和公子都在拈花堂内，您自己过去吧。我这里实在是忙得走不开，就不招呼您了。”
戚少商更加觉得郁闷：“严姑娘，府内这般忙活，当真是要大办喜事的样子？”
“可不是嘛，”严姑娘皱着眉回答，“先生和公子列出的事项足足五页纸，每件都要最好最精，时间又赶。我结过这多次婚，也没大公子这一回的繁琐事多。同样是嫁人，怎的人家就这般娇贵讲究？你看这府里乱七八糟的。不说了，我还要赶去金玉坊查验公子要打制的首饰。”说完，不等他回话，匆匆忙忙走开。
戚少商目送她离开，在雨中出神站了一会，才向拈花堂走去。

拈花堂外菊花怒放，几杆修竹绿叶丛生。秋雨萧瑟中越发风骨奇清、傲然自乐。进入堂内更觉菊香扑鼻，温馨满室。
一老一少正端坐几前对弈，黑山白水、胸有丘壑。老人黑袍滚着金边，猛一眼望去只觉得他有一张少年般俊朗的脸，仔细看那张脸上实际已经饱经风霜，却依然笑容乐观，深邃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敏锐的光芒。
青年人一袭青衣白袖，素雅似菊，他手持黑子凝神思索，聆听诵经吟读的专注神情，眉宇间淡淡漠漠的冷也似秋霜后的菊。两人身侧一只红泥小炉，炉上紫砂壶内热水滚沸，烟气袅袅腾空，菊香从壶中悠悠逸出，弥散空中。戚少商只觉得心一下子静寂许多，眼前的一桌一几、一花一茶、一老一少都如此令人忘俗。
“戚楼主的鼻子倒是灵巧，才刚煮沸的菊花茶就赶上了。”诸葛先生微笑着示意他坐下。
戚少商盘膝坐在几侧，也不客气的自斟一杯茶。
棋局已近尾声。黑子攻势虽然凌厉，但白子旌旗首尾相顾，以逸待劳，西北角暗伏一路奇兵，背局临虚却杀着胜出。
许久，无情长叹一声，放下手中黑子：“世叔算无遗策。我又输了。”
诸葛会心一笑：“你心不在棋，只求输又不能输得落了痕迹，真正辛苦！中局时已是你的天下，攻城陷池如探囊取物，你却故意留下一道出路，给我回手的机会。”
无情将棋子一枚枚收回棋罐中，眼中已有隐隐笑意：“什么都瞒不过世叔。不过，我留有余路不是故意放您回手，而是为谋更大的局，吃更多的子，贪大求全反致满盘皆输。”
诸葛说：“所以说人世如棋，顺其自然才得趣味。偶尔的插曲更添人生百味，滋味无穷。如果事事都看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没有波澜起伏、没有悲欢喜怒倒失去生活之乐。”
无情收棋的手顿了顿，说：“弟子不是算清楚，而是勘不破。”

诸葛捻须而笑：“你太过聪明清醒所以勘不破。不防糊涂一点或者假装糊涂一点。云之美在于变化莫测，筝之绝在于雅俗皆宜，若非要看透、看清云与筝，到头来只怕伤心的是不想伤的人。”
戚少商一直用心领悟两人的话。他自觉也算博古通今、文采出众，但每每听这一老一少对话心里都很抓狂，一言一字明明听进耳中，却又分明感到有什么从耳边滑走。等他好不容易想明白刚才漏掉什么，对方早已不知说到哪里去也。谈话之人心领神会，旁听之人如堕云雾。回去想想，人家讲了很多，自己却似乎什么都没记住。好在每次他发问，他们两人都能耐心回答。尤其无情，表面虽然冷若冰霜，实际是热心肠，不仅耐心还很细心。
戚少商听至此，赵云筝的名子呼之欲出，知道两人谈话没有避讳他的意思，索性直截了当的问：“先生到底怎么想？江湖上已经翻天覆地，是敌是友就等您的态度。”
诸葛“呵呵”笑了：“又是个非要弄得清楚明白的痴人。难道非友即敌吗？这世上大多数是非友非敌，亦有先敌后友、先友后敌。一眼怎可看穿万年？就拿我们来说，今日行的是匡正除恶，谁敢说百年后不会被后人视为争权夺利而诟耻？谁又敢说蔡元长对大宋江山社稷无半点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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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道：“齐景公时，田开疆帅师征服徐国，有拓疆开边强齐之功;古冶子有斩鼋救主之功;公孙捷有打虎救主之功。齐景公嘉赐“五乘之宾”之荣誉。然后来三人挟功恃勇，简慢公卿，全无礼统，甚至内结党羽，尾大不掉。齐相晏婴遂以二桃杀三士，时人皆赞其谋略和机智。后人却叹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与残酷。人世无常，既然不能一眼望穿万年，那么只争朝夕、只求当下，活得心安理得、做事无愧于心。”
诸葛摇头：“一时的安心无愧不代表有对无错，等到我这般年岁老去、经历沧桑，回首过往后悔莫及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惜人生不似落日，再无从来一次的机会。”
戚少商心念一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被他伤亦伤了他的女子。当时只道还有说爱的机会，不料伊人心伤再也挽不回、唤不顾。那朵悬崖绝壁怒放的红花最终落入红尘，辗转风中拾不起。

诸葛端起杯，细细品着。
“就说赵云筝吧——”一杯茶后，诸葛忽然转回正题。
“她与你一般幼时逢家族剧变。八岁入宫后在勾心斗角中生存，小小年纪识尽人情悲凉、人海沉伏。她于逆境中磨砺、绝境中存活，还活得如此风光。这样的女子可怜亦可敬。”诸葛眼光飘向远方，胸襟中无限感慨。
戚少商奇道：“被你们这一说，我倒是很好奇这个女子。似乎从没有人说过她的长相、性情，只听闻做事稳妥，甚得太后欢心。”
诸葛继续说：“说到赵云筝就不能不说她的姨母许安捷——先帝的仙妃娘娘。当年许氏宠冠六宫，擅舞精律，以一曲天外飞仙之舞惊艳四座，先帝封为仙妃。可惜红颜薄命，正值青春年华却因难产而死，孩子也没能保住。赵云筝是仙妃侄女，长相与许氏极其相似，幼时就深得先帝喜爱。这也就是平阳王府出事后，先帝将其收养宫中，赐封为公主的主要原因。据说有一日，赵云筝殿中起舞，先帝见其舞姿而泣不成声曰：仙妃已去，独留娇儿，怎不令朕痛彻心菲？先帝驾崩前，破例命蔡京收她为义女，保她周全荣华。 ”
“如此说来，赵云筝定然容貌出众。”戚少商偷瞄无情一眼，后者仍是事不关己的表情，鬓角发丝都没有动半分。遂继续发问：“她与蔡京关系如此深厚，先生还同意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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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诸葛一声低叹，井桐飞坠般轻飘飘落下，说不出的悲凉与凄美：“崖余这么做是为了我——”
“世叔——”无情身子微颤，轻唤，忽然间脸色有些动容，眼神里现出一丝暖意，柔软得似要融入心底。
“我年纪大了，对朝中政治争斗早已心生厌倦。如果可以，真想自由自在的就此归去。可总是凡夫俗子心有牵挂，无法超然洒脱。崖余最了解我的心思，这些年一直劳心劳神的在幕后帮我。苦了你了！”诸葛叹息着、怜惜的说。
无情迅速低下头，端起水杯掩住脸。
诸葛仿若未见，继续说：“铁手心肠太软、追命不拘形迹、冷血直率冲动。我这四个弟子中崖余最适合挑起这幅担子。这几年你在自己肩上担得越来越重，为的就是让我和铁手他们能够轻松些。”
无情低头道：“世叔，弟子应付得来。”
诸葛长须微微颤动，眉宇间悲天悯人，略带一丝英雄迟暮的无奈。看得戚少商心里一酸，忿怒消弥大半。
“你不仅应付得来，且做得很好，以后还会做得更好。”诸葛近乎自语的喃喃，“所以你才会想从幕后走到台前，挑更重的担、竭更多的心力、吃更多的苦。这门婚事既是你选的路、落的棋、谋的略，又是你织的网、设的阱、布的局。却要赌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原来如此——”戚少商复又坐下。炉上茶水咕噜咕噜翻滚着。戚少商拎起壶，给冷透的杯中注入热水。
无情一直紧紧握着杯子，直到戚少商将壶举到他面前，才放低手。戚少商慢慢倒满他的水杯，热水隔着杯子暖暖的熨贴着他的手，水在杯中微漾，水珠在杯中欢快跳跃。
室内沉默着。

半响，无情慢腾腾、清楚的说：“我不是在帮世叔，我始终是向您学习。在这奸臣当道、国难当头的乱世多事之秋，有人趁火打劫、勾结官府、发国难之财，有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暴政敛财牟利。有人眼见国事如江河日下，遂悲嘘哀叹、混沌度日，有人隐归山林、自命清高。唯世叔于逆世横流中力挽狂澜，坚守信念，战斗不止。我虽力量微薄，但能发一分光就少一点暗，能添一分热便驱一分寒。能与世叔并肩作战、为天下百姓少受苦难，是我一生执念与追求。”他的眼睛发亮，苍白的脸和薄薄的唇泛着光泽，如一柄斫冰而出的刀让人肃然，“我不能让天下人都理解，只求俯仰无愧。”
“可我更希望你能幸福。感情的事我教不了你。我自己就是个失败。一入自在门，终老孤独人。”诸葛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不肯让你们喊我师父，就是希望你们都有个幸福满意的家。如今铁手和冷血都心有归宿。我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从小性子倔拗，认准的事就不肯回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劝你。当年我来不及救平阳王一家，才致赵云筝孤女进宫，这么多年一直心怀愧疚，我也希望她嫁入神候府后从此平安快乐。崖余，你要好自珍惜。”
无情道：“我明白的，世叔。我早年前在宫中曾与赵云筝有一面之缘，她——是个端庄有礼的女子。我并不讨厌她。我这身子原是不想害人误己，奈何她——”
“既然她愿意嫁给我，自然有她的想法。我也想看看她的心思。她若是仙，我自当尽己所有善待她，她若成妖，想在神候府兴风作浪，我便是捉妖擒魔的钟馗。”无情眉心一蹙，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狠绝、清绝。
“是否命中注定之人，也要你付出真心，才能寻得答案。这桩婚姻一开始就风波不断——”诸葛谓叹一声停住口。

“还有你——”诸葛调转话题严肃的对戚少商说，“怎么对外说你自知道分寸。切记约束好手下，不可生出事端。贵楼已经因为冲动冒失损失过一个王小石，不能再有第二次。这事若出岔子，我神候府第一个不会答应。”
戚少商揖手行礼，正容回答：“请先生放心。无情兄与先生为国为民不惜牺牲自己。戚某心中敬仰不已，当以兄台和先生为榜样——”
“戚楼主——”无情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辞，坐直身子，语气中有悠闲的冷，还带着酷，“她是公主又长得不难看，还能白赚蔡相爷一份丰厚的嫁妆。你别总觉得我被占了便宜。好不？”
戚少商满腔热情肺腑之言被他堵得说不出，撇撇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冷面冷语的性子，居然能有女人看上，真该偷着乐！我坐等兄台的喜酒了——”
无情朝他举杯。
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