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是欢欣祝贺你新婚的，不过我猜也许你对我这刻薄人的祝福并不那么期盼，所以就说一些题外话罢，你知道的，我还欠你一封信。尽管事实上，我们已经好久不曾说一句话了。
预备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正在空荡荡的晚班公车上晕晕欲睡，捧着手机看朱天文的《花忆前身》，只觉她说“天心每说胡爷好可怜，吃过饭吧，指着桌上的夏柑苹果讲起利率与货币的关系，用不能再白了的大白话，讲给经济学的文盲听……”真是充满孩子启。读到这里，回过神来已到站下车，这个城市对我来说还是太陌生，较之那座长年有风的小城，仍时时让人感觉惶恐。
我记得初来时那段极窘迫的岁月，因不惯与人交涉，最常与陌生人说话的经历是问路，付出大部分时间与体力来维持安定与生计，也许没有智慧，但充满激情。我知道我没有时间沉溺于体会这样的颠沛流离，既无长绳系白日，那么便奋身独行好了。
如今的我，每天努力生活，努力尝试，努力去爱，有时候也迷茫，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段时期，认定身边的人在你人生路途中扮演的角色不是扶持而是羁绊，他们不肯懂你，不放过你，而与他们交谈无异夏虫语冰。于是只好俜伶叹息，负气远走，反叛如同回到叛逆的少年时期。这些我是经历过的，原本我以为爱是本能，如今它变成了一种义务，需耗费心力，过犹不及，还甚让人感觉疲惫，至少不再是从前的我曾期待过那样的了，只好感慨，人世刻薄待我，我亦从未慷慨过。
你问江南，我曾夜里路过初秋的湖，听风吹过芦苇，有芦花落在我干枯的头发，柳丝柔垂，堤外一半烟深水阔照着灯影，一半碧叶连天隐如泼墨。湖对岸有乐声、水声和欢呼声。月光有些无奈的愁惨，因为白云厚重，忽而掩住月色，忽又飘然飞走，照得树影也模糊。草地上有地灯，树冠里也藏了灯，照着堤上长椅忧郁的空着，也不知是在等谁。
忽又记起去山里避暑的日子，时至深夏，住在湖边，早上很早就醒来了，天光初现，坐在竹篾编的席子上，白色水鸟自柳桥下掠起，有老阿公已经背起锄具，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趁着好天气结伴去采摘葡萄和无花果，偏爱用杭菊泡茶。路边红黄紫色野花开成海，在霞云满天的暮色下同摇着蒲扇的老人下一盘棋，然后握一枚石榴慢步归去，这般时日，何需涉笔，自然成趣，你说是不是。
日子在亘古不变里往终点处又滑了一程，这一年仍然有太多时光用来发呆，只是想得最远的事情就是明天。而两年前，我想得最多的，是老后的日子。也不是额间多了几道皱纹，而是晚上餐桌该摆一道什么汤品，明日院外的金桂花几时盛开。那时候想人生不过迁延岁月，而我对未来的期许也还是温和而良善的。只是谁知人生的丘壑竟是这样难填，这并非我是楚弓遗影，我也不想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只是不会再轻然诺了，当我亲见许多人中途离席我的生命，我开始对从前讳莫如深。要是你非要扯出前事来问，那么我什么苦衷都没有，就是薄情。而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更盼望我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温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