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林歌
湖北宜昌三峡高中肖韩 
 
　 看林人老了。“可有四十几年哒……”看林人常看着土坯房前刚来时栽的一棵雪松自言自语。“使劲长，使劲长啊！”看林人摸摸树皮，扎手，但他喜欢。他手上有茧，有山上的雪那么厚，不怕扎。他常常想，要是有儿子只怕也有这么高哒……雪松高过了看林人土坯房上的炊烟，看林人烧饭的时候就少放点柴火，生怕让烟熏到了树梢，桂儿看到了又要抽心筋的哟，看林人想。 
　 风雪大了，看林人还是每天都去山里看桂儿，一天都空不得，也放心不下给桂儿端的那碗腊野猪肉。转了一弯又一弯，看林人又看到了那白花花的雪地上再熟悉不过的土包包。看林人慢慢地偎着土包坐下。“老哒，老哒，看我又把时间搞耽误哒。”看林人昏花的老眼盯着土包说。土包前没有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土碗，盛了满满一碗黑乎乎的腊肉，飘上了一层雪。好，好，没有畜牲偷你的肉吃。桂儿，你慢慢吃，莫慌，我天天给你端。看林人干瘪的嘴蠕动着。你就喜欢吃腊肉，快生我伢儿时也要吃，我没得钱买……看林人有些哽咽，几滴浊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滴到了雪地上……“伢儿养你还好吗？他也该有四十哒，那边你也抱孙子了，好，好……”风从林海深处一拨接一拨地钻出来，野猴儿一样窜得雪花到处飞。看林人蜷成一团，仿佛要和那白皑皑的土包融为一体。“桂儿，明儿我再来，好哒。”看林人困难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摸了一把土包上的雪，塞到嘴里，含着———他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白皑皑的……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看林人老早就靠在雪松前晒太阳。隔老远，看林人就听到了一阵久违的嬉闹声。他揉揉眼———两朵花儿一样的年轻人朝这里走来。“好久都没得人来哒，”看林人想，“他们来搞什么哟。”看林人就怔怔站那儿，等他们来。“老大爷”，女伢儿叫他，“您干吗呢？”看林人觉得桂儿好像又活了，就站在他跟前。“我，我住这里有几十年哒。”旁边男伢儿赶紧把一个黑黑的盒子凑上来，“您别慌，您说，我录音。”女伢儿笑了一下，“您从哪儿来？”看林人觉得桂儿活着时就跟这女伢儿一样欢喜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远咧，离这儿几十里，杨家坝子。”女伢儿转身问男伢儿，“听说过吗？”男伢儿摇摇头，“走吧，写生完了再来，赶时间！”男伢儿就拉着女伢儿的手，笑着走了。他们说了些啥，看林人不懂，也不想弄懂。他只想，要是桂儿还在，也像他俩样，牵手，那就好咧。 
　 看林人又想桂儿，想桂儿偷偷说我要你，想桂儿披红戴彩嫁给他，想桂儿难产连伢儿一起去了，想他把桂儿埋在这深林子里守她母子俩一辈子……看林人就那样靠在雪松上想。太阳已是当头了，就等那两伢儿回来吧。 
　 太阳沉西的时候那两伢儿才下山。看见看林人，他俩兴奋得围过来讲他们的经历，讲他们从未看到过的雪，从未看到过的山，从未看到过的动物，从未听到过的鸟叫……看林人只笑着听他们讲，眼睛看着山林子里耐雪的山鸠，叽叽喳喳觅着没被雪埋住的草籽儿，和这山比起来，那些鸟儿还是小伢儿。女伢儿说着就翻开手里的板板片子，给看林人看。那上面的花花绿绿哄得看林人眯上了老眼：那落了雪的松柏，绿的，那结了冰的河上，白的；那扎堆儿的梅朵儿，红的……看林人想，还是接桂儿的那天见过这么鲜的色儿：绿佩子，白绸袜，红头巾，还有大红爆竹，大红喜联……男伢儿掏出挂在身上的瘪葫芦，弹着曲儿就对着女伢儿唱了起来：“你不要问我有多爱你，我已把整个心儿都给了你……”爱？爱是什么？看林人不太懂。桂儿只一句“我要你”就使他记了一辈子，他不知道“爱”说得是不是那些子事儿。 
　 看林人留两伢儿吃山里的饭，年轻人跳着答应了。看林人抱来枯棕皮子给他们烧腊野猪肉、烤山鸡、炒苞谷面饭，还和男伢儿一起大口大口喝苞谷酒。围着火盆，看林人知道了那女伢儿是“大学生”，是专门画画儿的女状元；那男伢儿是唱歌儿的歌手，是女伢儿没过门的“男朋友”，陪女伢到山里“写生”。那板板片子叫“画板”，是画画儿的；那木葫芦也不是葫芦，叫“吉他”，能弹曲儿。看林人抱着吉他摸了半天，他也是会唱歌儿的，年轻时是村子里顶会唱花儿的男伢儿，桂儿最喜欢他唱花儿她听，他一唱，她的脸上就红个透，他忍不住，就想牵着她的手……不想哒，看林人眼睛里映着忽闪忽闪的火苗子，有了点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