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春。
岳山戏院的边上,一个带着破毡帽的少年缩着腿坐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点期盼又有些焦急地扫视着来往的客人。
一辆吉普车停在戏院门口,身穿白色西式大衣的年轻男子走下来,随手点燃一支烟。
少年抬眼看了看,又低下头去。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一般都只会直接走进戏院而不会走过来买上点东西。
哪知头顶传来温温润润的声音:“小哥,有没有今天的日报?”
“有,有的。”少年忙不迭抬头,却被男子的容貌晃了神。手忙脚乱地抽了一份报纸给他。
车上又走下来一个女人,大概有三十多岁,年纪不大,眼角却有了细细的纹,神色有些凄苦。她走到男子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男子接过报纸翻了几页,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钞压在摊子上。对迷惑的少年笑了笑,轻声道:“天冷,没什么生意就早点回家吧。”
少年的脸有些红,好在泥垢挡住了些许尴尬。手微微动了动,犹豫着把钱收进口袋。
女人轻轻咳了咳,男子闻声转过身,绅士地伸出胳膊挽住她的手。一边安慰道:“黄太太,请放心。”
不知女人又说了些什么,男子笑道:“既然是苏老板介绍来的,信不过我金在中,总信得过苏老板吧。”
两人向戏院里走去,男子没有带走报纸。报纸的页面刚好翻开到今天戏院的节目表,中间用粗黑的字体醒目的写着几个大字
福临马戏团。
少年知道这个名字,应该说这城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福临马戏团。它就像是突然间出现又突然间就占据了所有大剧院最黄金时间段的表演。很多孩子都躲在门口看他们的表演,尽管大多数时间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马戏团的名角是个据说在西洋游学过的魔术师。少年见过他几次,身穿笔挺的燕尾服,带一顶高高的礼帽,笑起来的时候有栀子花的味道。他很慷慨,总是买些小东西,不用他找钱。就像是......少年的脸再次烫起来,他目送着金在中消失的方向,出了会神。
戏院里人很多,但不太挤。这年头世道乱,人们更多躲在家里。金在中两人找到座位坐下,表演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下面的人略微有些喧闹。
金在中困惑地皱起眉,把舞台上方横幅的名字重复了两遍:“霍杰,霍杰......很出名么?”
女人的目光在舞台上逡巡了一圈,没有接他的话。反倒是旁边的女孩小声道:“霍杰是很有名的魔术师呢,你们今天来不是为了看他的表演吗?”
“啊,不好意思,因为我平时不大看这些节目......”金在中笑了笑。
女孩撇了下嘴角:“啊。那可怪可惜的。”
台下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女人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握下来,滑进他的手心里。金在中感觉捏了一把黏腻的冷汗,他看向舞台,这时兽笼已经被推下去,站在中央的是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人。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一团雪白色就出现在五指之间,紧接着那团白影就被魔术师放到地上,蹦跳了几下——倒是只漂亮的兔子。
只这么一下,下面的观众就开始大声鼓起掌来。
金在中微微诧异,这种表演之前在南洋的时候见过不少,这几年在中国也流行起来,虽然表演的手法很干净利落,却不知道怎么就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吸引了这许多的观众。
接下来又是几个小戏法,直到一个小男孩从他原本空空的手里掏出一把糖果。魔术师对他笑了笑,全场灯光忽然熄灭,又瞬间亮起。刚刚还在台子边缘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两声惊呼,又迅速归于沉寂。金在中随着观众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最后一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原本消失的人该从那里走下来了。
可追光在上面打了许久,魔术师依旧没有出现。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躁动不安。
金在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人,胳臂上却被悄悄地扯了一下,金在中回过头,看见黄太太眼里震惊又愤怒的光芒。金在中皱了下眉,刚要开口——
“啊!!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刚才还是安静贤淑的女人忽然疯了一样大叫起来,五只细长的手指死死扣住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指向舞台的另一端。在光束照不到的地方,漆黑的一团,像是臃肿了许多的人影。
被黄太太尖锐的声音吓到,有些小孩子开始哭闹起来,甚至有的人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从门口冲出去。金在中用力摁住黄太太的手臂,提高了声音:“黄太太,您是头痛发作了么?”
女人身体一震,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灯光在黄太太的声音消失的同时亮起来,原来像臃肿人形的东西不过是舞台边厚重的帷幕。
可黄太太的脸色越发惨白起来,她攥了金在中的手,颤声道:“金先生,你看到了么?那明明,明明是个人啊。”
金在中盯住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哪有这样的事,黄太太是你看错了。”
“不对,我刚刚明明看见那影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黄太太见金在中不相信她,变得急躁起来,指甲将裙子的下摆捏出几道褶皱。
“若是场边有人整理了帷幕,倒也是有可能的。”
黄太太的嗓子像是被人掐住,发出可怖的咔咔声来,她的眼神游移不定:“不是的,那手明明是在半空里伸出来的,一只大,一只小......”
“是您看错了。”金在中打断黄太太的话,又极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黄太太被他眼里莫名的寒意吓得一抖,诺诺地再不敢说什么。
“我们也该走了,”金在中站起来,优雅地掸了掸衣服。
“这样就走了么?”黄太太有些失望,犹豫着不动。
金在中的目光在帷幕上打了个转,笑道:“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今儿个的表演也就到这里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出了戏院,吉普车还等在外面。黄太太先上了车,对金在中欠了欠身:“金先生,怎么不上来?”
金在中摆摆手:“在下还有些事,黄太太请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