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心而离居
新安公主仰慕王献之已有多年。
公主的哥哥，晋孝武帝司马曜，在谈及自己选择女婿的标准时总是说：“王敦、桓温之流，一旦得势，就要干预皇家政事；我若择婿，定要刘真长、王子敬那样的才最好。”
可是世人皆知，这个温文尔雅、极富才情的王子敬早已有了结发妻子，而且两人感情甚笃。新安公主尚为桓济之妻时，就为此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自己到底是公主之身，怎的就连喜欢的人也嫁不得，偏偏要屈就这么个兵家武夫？年轻、美貌、才德，自己究竟又是哪一点比不过她郗道茂？
没有人能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人们的命运，这一次，神灵终于眷顾到她身上了——王献之家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玉润，那个郗道茂寄予了全部希望、千般呵护万般关爱的掌上明珠，因病夭折。
郗道茂眼看着女儿没有了呼吸的那一瞬间，再坚强的心理防线也轰然倒塌。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前一天还把自己的手指握在掌心，红扑扑的脸颊像是熟透的苹果，可如今，却只剩下一席冰冷和自己破碎的心。
守着精神恍惚的妻子，王献之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却和幼年时候见到郗道茂哭泣一样，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更何况，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一切语言上的抚慰都只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听到这则讣闻的新安公主，则计上心头，狡黠一笑。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没过多久，皇帝忽然下旨，招王献之为驸马，要求王献之黜妻，再娶新安公主司马道福。
“王子敬自有发妻，不可做这不仁不义之事，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他一再推辞，可皇帝却自有一套说法：“你二人婚后数年无子，郗家女上不能侍奉翁姑，下不能养育子女，还不当休？”
王献之回到家，见到满面泪痕的妻子，自愧无颜以对。圣人有云，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休妻再娶——到底是自古忠义难两全呀！
“王郎……”郗道茂心下一片悲凉，她知道以王献之对自己多年的感情，自然不会休妻再娶，可这毕竟是圣旨一道，皇命难违。自己早已失去父亲，无依无靠，如今又失去亲生女儿，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和当朝公主相争呢？
“阿姊，你放心，我王子敬定不会负你！”王献之留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内室。他将冬日里取暖用的火盆取出来，一狠心，以艾草烧伤双脚，忍痛上书：“王子敬双脚残疾，不配迎娶新安公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郗道茂在一旁望着他双脚上的烧伤，早已泪流满面。
夫妻二人同心同德，风雨同舟至此，王献之为辞皇家婚事更是不惜损伤自己身体。可纵使如此，也抵不过公主一句“我愿意”。

第六章 惊梦亦艰难
晋孝武帝大元二年，郗嘉宾去世，朝中大臣皆前往吊丧。王献之得知这个消息后却是坐卧不安。他知道郗嘉宾是郗愔的儿子，若前去吊唁，自己势必会遇上表姐郗道茂。
想到故人重逢，他的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可这一天终究是躲不过，王献之还是跟着自己的诸位兄长一起来到了郗家。到处是身披孝服的下人忙碌着，给前来吊唁的人带路。往日热闹的府院里，如今一眼望去，皆是触目惊心的白色，使人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感伤。
王家兄弟几个在郗嘉宾灵前上了香，站在一旁同郗家人讲话。因为常年服用五石散的缘故，王家人不得不常年穿着宽大的旧衣服和木屐。不仅体内燥热，就连精神也有些涣散了。王献之看得出郗家人对自己的态度，那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分明有些鄙薄和厌恶，想来一定是自己抛弃表姐而去攀附权贵的行径，尤为郗家人所不齿吧。
郗愔客客气气但是不无冷漠地请他们坐，王献之却一刻也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他生怕下一秒钟就会在哪个角落里见到表姐郗道茂的身影。他既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悲伤，又羞愧于自己根本没有颜面见她，只好心虚地向兄长提议道：“家中还有事，我们不如……就不坐了吧？”
几位兄长想必也看得出眼前的情况，遂点头同意了。转身走出郗家大门的那一刻，王献之一直悬着的心还在砰砰乱跳。从正屋的方向隐约传来郗愔破口大骂的声音：“假使嘉宾不死，王家竖子小儿怎敢如此傲慢？！”
王献之心中一紧，只觉得郗愔每个字都像尖刀戳在自己身上，仿佛有芒刺在背。他低着头，抬脚向前走去，却见一双女子穿的布鞋映入眼帘。王献之怔住了，视线缓缓上移，素色的罗裙，月白色小袄，一张朝思暮想、日渐憔悴的脸庞，还有一双盈盈含泪的眼。
到底还是在这儿遇见了。
“王郎……”郗道茂轻呼一声，忽而住了口。此时此刻在她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脑海中一片空白，找不到只言片语可以掩饰自己的惊慌与尴尬。
王献之就那样低着头，神色仓皇地从她身边走过了。木屐的齿踩在地上，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仿佛晨钟暮鼓，一声声都敲打在郗道茂的心头。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似自己当年离家时的一去不回头。
可王献之最终还是回过头来，在已走出十几步的地方朝她远望。他看见郗道茂的脸上那股仍然带着天真的忧伤，那是他曾经立誓永远守护的姑娘，可他却亲手剥夺了她的笑容。
时光来去，几番荏苒，如今，更是连这忧伤也不再属于他了。

第七章 岁月忽已晚
“昼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风不差，脚更肿……”
“奉承问，近雪寒，患面疼肿，脚中更急痛……”
王献之在自己四十来岁上备受病痛折磨，尤其是当年为避国婚而烧伤的双脚，因为多年反复感染，更是令他痛苦不堪，因而在和友人的往来书信中，常常提到双脚的肿痛病疾。
他已预料到，自己的病是凶多吉少了。
自与郗家交恶以来，王献之和郗家的亲戚往来就更少了。除去为郗嘉宾吊唁那天的偶然重逢外，他再也没有和郗道茂见过面。可思念这种东西，却不会因为分别而淡去，恰恰相反，王献之在病中时候，开始愈加频繁地梦见表姐。
梦里几番沧海桑田，她低眉浅笑，轻唤一声“王郎”。梦里他依然紧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阿姊，我王子敬定不会负你”。
“儿时便知，我喜欢的东西总要被人抢去，自己争也争不回来的。”梦里她含泪辞别，从此玉佩天涯远。
这入骨相思折磨得王献之几近疯狂，病中他给郗道茂写了一封没头没尾、没有落款的信，只有短短几行。信中说：“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他想，若是能够始终和表姐生活在一起，即使相处许多许多年，自己也不会厌倦的，只可惜本欲与之白头偕老，却被命运拆散，分别至如此境地。难道非要等到黄泉之下，两人才能再次相见么？
然而王献之没有料到，那个先步入黄泉的人，却不是他。
“郗家女，过世了。”听到家人告诉他的这个消息，王献之懵了一刻，好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来她是郁郁而终的吧，虽说是投奔伯父，但到底寄人篱下。被王献之休弃之后，郗道茂没有再嫁，一个人的日子一定过得十分艰难。她出现在他梦中含泪告别，原来不只是虚妄。
少年时候的欢笑虽然早已被束之高阁，但郗道茂的形象从未有一时一刻从他心头走开过，又何必刻意开启尘封多年的回忆才能看清离人的面容。
王献之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奈何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当真是虽知人面何处去，春风难度鬼门关了。

第八章 梦外错何年
病榻上，王献之慢慢闭上眼睛。道士的问话勾起他心中埋藏了多年的往事。身处一片黑暗和虚无当中，他仿佛看见郗道茂仍是少女模样，从远方微笑着向他招手。而自己一身白衣，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神明般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清清楚楚响在耳旁：“如果世事可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待如何？”王献之的心里顿时好像有无数个自己争抢着回答一般，他定了定神，克制住冲动而激荡的心情，只缓缓开口说道：“与郗家女，不离不弃。”
话音刚落，从视线最远处的极点忽而扩散开来尘世的色彩，两人仍在原地安静站着，间隔几步的距离，相视微笑。
漫山遍野荡漾开他们最熟悉的画卷，那是郗家的花园，郗道茂弹过的琴弦。那是他为她写下的诗句，是他笔尖游走过的每一寸纸张，落下的每一个墨点。那是新婚夜晚漫天的星斗，是他将她揽在怀中，两人相濡以沫，一起度过的漫漫人生。
风霜浸透岁月，渐渐爬过两个人的脸庞。在生命的尽头，王献之用仅剩的全部希冀，凝结成最后一个梦境，梦里他们手牵着手，两鬓苍苍。
（全文完）

这篇我读过哦写得炒鸡美炒鸡美！。。好膜拜。。。

写的好棒昂，学姐棒棒哒

好棒好棒我喜欢谢混，风华江左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