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三体人会在听取另一个三体人之表达的同时进行思考,也就是说,他会以一种和讲述者略微不同的同步进行思考,而他的思考也同时是表达,那么他的表达也必定同步地传回另一个三体人的大脑,从而又将激起他的思考。这样他原先的思考将被打断,或者循环激荡变得越来越混乱。而如果三体人在另一个三体人进行思考的时候只能单纯地反射这一思考,那么无论几个三体人凑在一起也相当于只有一个人在思考。 脑电波的“直接性”对交流并不是什么好事,交流在本质上就是媒介性的,因为交流媒介的简化、符号化、抽象化的特征,使得不同个体之间的沟通成为可能。如果没有一个有效的方式去简化交流,那么人际交流要么变得无限混沌,要么就变得无限单调。 即便我们能用脑电波直接沟通,我们也必定要有某种对脑电波符号化的方法。当我看到一块石头时,和当我回忆起一块石头时,以及当我反思这一回忆并与我上个月看到的另一块石头进行比较时,我的脑电波一定是不同的。但在不同的脑电波下,石头这一符号又具有某种同一性,从而可以从混沌纷杂的意识流中辨识出这些单位。但这一能够被辨识出的“石头”符号,与我在任何一次具体的经历中感受到的石头相比,都是某种简化,这一符号内部不可能包含每一次经验中每一块石头的无限细节,事实上每一次对石头的经验都是不同的。 我对于“石头”的经验可能是无比丰富的,可能五岁的时候拿石头当玩具,八岁的时候被石头绊倒,二十岁的时候雕刻过石头,但当我在一个具体的语境下提及或思考“石头”时,我不需要每次都把它背后的无限内涵再现一遍,而只要引入“石头”这一个简短的符号,这个符号提供一个线索,通过它可以在特定语境下唤起我的特定记忆(而不是全部记忆),把我的一部分记忆与另一部分串联起来。但它如何唤起和联接记忆,除了取决于符号本身,还取决于具体的语境。符号之为符号始终是暧昧的、多义的。简单化和歧义不是符号的过失,而是符号作为符号的本质属性。有些人试图通过精确定义乃至创造人工语言的方式消解歧义让语词更精确,但这是以缩减符号的表达空间为代价的,越是精确的语音就越难表达生活世界的丰富层次。而且语言的精确化本身也要求隐瞒的能力,我们必须自觉不自觉地忽略许多东西,删繁就简,才能获得一套精确的语言。因为现实世界本来就是纷杂的、多变的、边界不明的。人们试图用语言为事物划出边界,这是一种截取的能力。 表达是媒介性的,它总是与表达的对象有距离,或者说表达恰恰就是以某种方式展开这一“间距”。这一间距又构成了思维的空间。思维和表达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同一回事,外化的技艺反过来塑造内化的记忆,我们用表达的方式思考,思考就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但另一方面表达和思考总是不同的,它们互相嵌套,互为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