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厚雪渐被血染尽，一柄断剑没入冰中。沈隽跪坐在雪上，揽着怀中的红妆女子却已经没了声息。沈隽紧紧搂住她，抬头看了不远处枝桠上盛开的红梅，声音沙哑：“阿虞，别睡了，醒醒，你看，今年的梅花开得还是那般好，我们都不必踏雪寻梅了。”
“阿虞，明年岸边的柳树又要长了，你还记得我们在亭中谈诗论赋的吗？”
“阿虞，别睡了，我们还没将红线系好啊。那株榕树现在还在那儿呢。”
“阿虞，开春的时候我们再和唱一首好不好？煮一碗酒，驾一尾舟，在江上看看渔樵鱼跃。”
“阿虞，别再贪睡了。”
“阿虞，你这懒猫，害的我都有些倦了。”
“阿虞，我也来陪你睡一觉。”
“......”
漫天飞雪如絮，断剑旁，一对男女早已没了生气。犹如入梦，雪霜袭了他们的鬓发，好似他们已白头偕老。
寒风呼啸，似将岁月带回了过去。滚滚红尘，浮华一世。
沈隽独坐亭中，看江岸上柳絮纷飞衬得他面冠如玉，右手执着酒觞俯览江上景色，方入春，隆冬飘的雪还未全化尽。一声马鸣将他唤回神，他一眼望去，眼中满是宠溺无奈：“阿虞，别招惹它，被踢了一次还没长记性？”顾虞轻哼一声，随手丢了手中摘得柳条：“谁让它前些日子踢我来着。”沈隽朝她招了招手：“谁让你揪它的鬃毛。”顾虞撒欢般冲进亭中，一身粉衣显得她粉香腻玉。沈隽解了青绸系带，将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这才入春，衣裳也不知穿厚实些。”顾虞腻腻歪歪的坐在他身侧，笑嘻嘻的满不在乎道：“这不是有你嘛。”沈隽满心好笑的摇摇头笑叹：“若是我不在你身旁，你该如何。”顾虞一听这话双臂揽了他的颈，秀眉紧蹙，撅了嘴：“阿隽，你为何不在我身边，你要去哪儿？我也要随你去。”沈隽嘴畔泛起一抹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看着她尚未长开的脸：“阿虞迟早是要嫁人的呀。”顾虞收紧了手，满脸疑惑：“阿隽我不能嫁给你吗？”沈隽但笑不语，或许在他心中阿虞不过是在开着玩笑的孩子。

顾虞抬起袖子随意抹了一下脸，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沈隽放下手中的狼毫，一抬头就瞧见顾虞捧着书，脸上涕泪交杂。沈隽轻叹摇了摇头，还是个孩子呢，朗声道：“看个话本子都哭成这般。”顾虞又胡乱抹了一把脸，话中尽是鼻音：“这些才子佳人忒可怜了，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沈隽几步走到她跟前，伸手用帕子将她的泪痕尽数抹去：“这些胡诌的你还信？以后就不该让你看这些话本子。”顾虞听了这话顿时炸了：“你胡说什么呢！他们那么可怜你还说他们是胡诌的！”沈隽又是一叹，附和道：“是是是，他们可怜他们可怜。”
那一年，顾虞十二，沈隽十八。
顾虞矮身躲在门后，瞧着沈隽与一女子谈笑风生，眉头拧成结，阿隽总说自己还小，平日里自己一时起了兴致拉着沈隽谈诗论赋可他总是笑笑只当自己说笑，为何如今他转头就与另一个女子相谈甚欢？自己明明已经及笄了呀。
那一年，顾虞十三，沈隽十九。
顾虞一手提箸一手捧碗，看着饭桌上那女子夹了菜放入沈隽碗中，沈隽含笑回应，上座的沈父沈母看见他俩亲密模样相视而笑，那一幕映入眼帘让顾虞颇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外人。
顾虞回到房中，倚在门旁坐在阶上，垂眸看着檐下的花儿，满眼苦涩，直到如今沈隽都以为自己还小，满腔情意无处诉说。顾虞将头抵在门上，抬眸望着空中明月，月华委地，映了一室萧瑟。
那一年，顾虞十四，沈隽二十。

顾虞步入正厅却听到沈父沈母同那女子父母相谈二人婚事，她如同惊雷灌顶，一时六神无主愣愣地定在那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可泪早已溢满眼眶。转身就蹬蹬蹬地跑回自己院中。
过了半月，不知因何事，沈父沈母遣人来唤她去正厅。顾虞理了发钗裙裾就往正厅去。入了正厅就看着一男一女坐在座上，而沈父沈母坐在下座，而沈隽他们立在一旁，身边还有两名器宇轩昂的男子。顾虞才入了正厅，座上穿着华服女子眼中就泛起了泪花直直的盯着她。
她说她是她母亲，身旁的是她父亲，而她两个兄长也在身侧。柔着声问着她愿意同他们一块回家吗。
顾虞听着她话，眼神却飘到沈隽身上，却发现他身侧的女子也笑吟吟地看着她，顾虞心一冷点头就同意了。
顾父顾母不愿在浪费过多时间，并未让顾虞收拾行囊，径直带着顾虞坐上马车。顾母在车上拉着顾虞的手，时不时看着她，满眼慈爱宠溺。即便没有收拾行囊但是顾母早已为她备了行装。顾虞透过车窗看着沈府在眼中消泯。

顾虞看着夜幕降临，月色清冷。勾指弄弦，琴声悠悠。红裙迤逦委地，鼎中燃香氤氲，顾虞早已褪尽昔日稚嫩，出落成有名的美人儿了。顾逸坐在她身侧，出声道：“爹娘他们正打算把你嫁出去。”顾虞却是面不改色：“二哥你还未成亲，我又怎能这般快就出嫁？”顾逸打量着她的神色，漫不经心地说：“明明就是你心里有了那个沈家小子，怎的扯上我了。”顾虞手一抖，指下琴弦断成两截，半晌稳着声：“你成日流连红粉也该收收心了。”起了身抱起琴就留他一人在室中。
顾虞独坐房中看着案上古琴，柔荑拂上断弦，轻叹一声遣人去寻工匠将弦续上。自沈府一别她与沈隽就再未见过，不知他如今如今是否娶妻生子软香在怀。也不知他是否知道曾经有个名唤顾虞的人爱他入骨。
顾虞顿时失了力气，瘫在榻上，发钗落地发出泠泠声响，眸子盯着上头的雕梁，清泪自眼眶里滑落而出。
度了一夜无眠，顾虞入了正厅同顾父顾母叙了自己的意愿，回房就收拾了行囊。刚踏出房门就看见顾逸在门口笑着看她，顾逸满脸笑意：“怎么办，爹娘嫌弃我沾花惹草打算把我赶去赶去战场，许是与你一道，一同走吧。”顾虞一时泪如雨下，嘴上却是不饶人：“瞧，你整日里在秦楼楚馆混着，总算让爹娘恼了吧。”

顾逸最终没让顾虞进战场，只留她在城中住着。顾虞成日看着硝烟弥漫，听着战鼓累累。城中老小脸上去了欢笑徒留悲哀。
顾虞曾偷偷上过城墙，看着城外荒凉萧索，曾经草木葳蕤不复存在。城外犹如血红染就的大地，枯骨随处可见。
又是一波伤兵入城修养，战场上没有安生的地儿，所以每有伤残士兵便送回城中养伤。一早顾虞去市集中就看见一些士兵购置食物药品，忆起自己的大哥与二哥都在战场上就上前去打探消息，得知二人无事舒了口气，在城中多日她看尽的生离死别也心惊得很。
顾瑾在军中任主将地位不低，故而在军中也饱有威名，士兵对他也是膜拜不已，知顾虞是他胞妹自是相邀她去城内营中。军人皆是热情好客耿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也不喜欢绕什么花花肠子。顾虞与他们倒是相谈甚欢，到最后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随他们去了军营中。营中伤兵众多，而健全的人几乎都是在照顾伤兵。

一天中顾虞在营中看了不少伤兵皆是伤势惨重，从一开始的心惊到最后的麻木。
营中血气浓重，顾虞只得到空地舒口气，不想在这暮色中见到了此生最想见也最不想见的人。他褪去战袍，如往昔一般一身青衫立在他的白马侧，白马的鬃毛上染了血斑驳不已。
沈隽在军中三年早已练就一身好功夫挣得不少军功，身后的脚步声不似他们军人一般沉稳，转身一看竟是一女子，他怔了半晌，三年时间足以让人淡忘很多，面前女子一身红裙，上头的海棠缠枝栩栩如生，鬓上青丝如墨，金髢缀钗衬得她明艳动人，须臾他才依稀辨出这是顾虞。时隔多年，他本想唤她却是生生停在嘴边。
夜幕降临，营中燃起了灯，灯火摇曳映着二人如画卷一般。二人遥遥相望却无人开口。
顾虞沈隽二人在小巷中漫步，长长的青石长阶似乎没有尽头。月华如练，沾染在二人身上，二人彼此无话，只是静静地在路上走着。顾虞偷偷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满心的欢喜却似乎平静了。沈隽直直地看着前方却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剑眉入鬓，曾经面冠如玉的模样因常年征战而沾染上杀伐之气。

顾虞望着他却愈发平静，这是她从来没有的感觉，她与他近如咫尺却又似咫尺天涯。顾虞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最后竟是停了下来。直直的看着沈隽慢慢步出她的视线，徒留一路空寂。
顾虞觉得有些冷了，透骨入魂的冷。顾虞席地而坐，遥望着残月。哒哒的脚步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影子笼在她的身上，抬头望去，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就这般映进眼中，心头的欣喜慢慢溢了上来。知道他肯为她驻足也许就够了。
沈隽神色复杂，往昔常常缠在他身侧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顾虞随沈隽漫步巷中，漫漫的青石长阶似也不觉得长了。
烽火又燃了一年有余，战火总算了散了。可城外依旧斑驳荒凉，塞外寒风吹落了枯叶，来年春天许是就该长出新芽了。许多事总算是平息下来了。
顾虞知道这一战打完了，迫不及待就到了城门口守着，可是军中整顿哪是那般快的。整整过了半个月军中才遣了军人到城中稍作休息，想是再过不久也该入京论功行赏了。

在顾虞千盼万盼中沈隽归城了，过了不久沈隽也该回沈府了。最让顾虞开怀的消息无非是三年前各地征兵，故而沈隽并未成婚。
舟车劳顿一番总算是回了沈府，顾虞随着沈隽也回了沈府。虽说沈隽待她不如小时那般却没有令她退缩，即便他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沈隽回了沈府，沈府上下自是欢喜不已，而他的未婚妻柳云得知消息也是赶来沈府。但令人尴尬的是沈隽的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顾虞。即便柳云强撑着笑但是任谁也感觉得到她满腔悲伤，沈隽虽然对柳云不算是爱，仅有的好感都在三年的岁月流逝去。可他却是对柳云有着责任，而他也不是没感觉到，所以一路来与她拉开距离，以望她自个儿明白过来。
沈隽回来了，而他与柳云的事也提上了日程。顾虞依旧住在昔日她住在沈府的地方，人不多静的很，却是让顾虞可以好生自己舔舐伤口，她不同其他没脸没皮的人儿，明知自己爱的人要成婚了胡闹着不让他成婚，只会让人觉得作践了自己。更何况身为顾家人的骄傲也不允许她这般做。

顾虞等不到他成婚那日，独自一人驾车走了。没人知道她离去的事，只是次日早上丫鬟来送早饭的时候发现了，继而沈隽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仅仅只是愣了一瞬。柳云知道此事也是舒了口气，那日顾虞站在沈隽身侧，凝望着他的眸子太过情深，深到让她有些心惊。
顾虞沿途看着如画景色，绵绵青山潺潺溪水，景色不变人却变了。路经一座小亭，她止了步，步入亭中，看着江山如一日的渔樵鱼跃，但亭中只剩她一人了。
顾虞买了一坛酒，也想尝尝酒断人肠的滋味，她想试试比起将一个人从心上生生剜去的痛哪一个更让人生不如死。顾虞一杯接着一杯饮酒，而亭外也飘起细雨。沈隽一入亭便是瞧见这幅景色。
顾虞使劲睁着眼，醉意朦胧。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阿隽，你也来了？”
“......”
“阿隽，陪我去庙中的榕树那儿系红线可好？听说那里很灵验的。”
“......”
“阿隽......”
“你醉了。”
顾虞听了这话竟是大笑了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滑落眼眶：“哈哈哈......醉了......我是醉了......”

最后，沈隽没有成婚，而顾虞也没有和他在一起。邻国趁其不备发了兵，沈隽的婚事就那般歇了下来。战火又一次弥漫，烽烟袅袅。
可是在邻国铮铮铁骑之下，城，还是没守住。那一日他们曾走过的青石长阶染满了鲜血。
顾虞行的慢，还未到顾府就听到城破的消息。
百万大军据说也快攻打到这里了，顾虞一怔，她知爹娘兄长会与国同在，如今，许是不在了。
顾虞弃了马车，驾着马驶向京都，任由寒风自她身侧刮过。
沈隽听到京都被破之后心中一惊，脑子里浮现的只有一个人。只是待他入京之后见到的是血流淌在街道上，繁华的京都不复存在。遍地的尸首，让他辨不清谁是谁。
顾府门上的匾已经被人拆了下来，沈隽步入顾府却发现没有一个活口，所有人都聚在正厅，好似不知铮铮铁骑已经攻入京中，又好似知晓，怡然不惧迎面而来的死神。
沈隽在那里寻着，终于寻到了一个身着红裙，额上丹砂衬得脸上愈发苍白。沈隽好似听不见府外的喧嚣，顾府身为将帅名将世家，邻国是不会允许有一人存活，沈隽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所幸，他逃了出来。
“阿虞，明年岸边的柳树又要长了，你还记得我们在亭中谈诗论赋的吗？”
“阿虞，别睡了，我们还没将红线系好啊。那株榕树现在还在那儿呢。”
“阿虞，开春的时候我们再和唱一首好不好？煮一碗酒，驾一尾舟，在江上看看渔樵鱼跃。”
“阿虞，别再贪睡了。”
“阿虞，你这懒猫，害的我都有些倦了。”
“阿虞，我也来陪你睡一觉。”
“......”

end

@墨糊谜惑 来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