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瘾发作时的痛苦如同万蚁噬心，麻痒的，剧痛的，一起上来，传到四肢百骸，没有一处让人痛快，只有那芙蓉膏的清香才能让人解脱，达到极乐的环境，飘飘欲仙。
偏偏是越堕越深，越深越堕。数年往复的折磨让他形销骨瘦，白色的衣装于窗前，竟似撑不住般的宽大，也亏得是副好皮囊。
这时的男子已经少留长发了，就连戏子，平日也是戴的假头套，他却不同。一头墨玉青丝及至腰畔，任意披散开来，玉面苍白，看不出血色，一双凤眸墨黑流华，眼尾勾起，扫过淡淡的红色。他就这般立于窗边，不惊不动，看着远方繁华的灯火，那里，有男男女女喧闹的脚步。只有他似囚笼里的鸟，活下去，就最为重要。他的目光似在盼着，亦似在等着谁的到来，许久，就在人们以为他讲立成一块雕像之前门在身后吱呀地开了。他缓缓转过身去，开口，声音却如乌鸦在叫，低沉，而又沙哑。
：你来了？

来上海的这些年，他听到有人喊着民主科学，却砸着百姓的用度；他听见有人自诩书香世家，却不知道书香和铜臭有什么区别；他听见有人鼓动着民主的风，却只掣动了戏台上的旗子，西风猎猎。
对，戏台，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最是风尘，最是无情。每日多少人扬袖折腰，又能有几个风情万种。等到真正风情万种，却越是受人青眼，越是危险孤独。他本不爱戏台，却爱戏台上的一个人，一个让他心甘情愿自毁前程去爱的人——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而如今，这个人就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畏惧了。他知道如今的他是不堪的，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心里那个不染纤尘的男子。
：昭暝。
他想如同往昔一般唤他，出口的声音却发现早就不行。如同生锈的刀子扯过麻布，嘶哑着，扯开心里的伤口。
：我曾经为了一段感情不要性命，而如今是为了大烟，其实想起来，没什么不同。
都是可以让人上瘾的东西，偏偏越挣扎，越无法挣脱。景涩眉看着那张似是熟悉，却又沉稳了许多的脸，缓缓扯出一个微笑，那是僵硬的弧度。
：我多么庆幸你没有接着唱下去。

他的嗓子早就不行了，捏着嗓子唱上一曲，行家听来，是越来越不着调。但是他的场，来的人却没少多少。满身酒气的纨绔，钻进钱眼的商家，还有那衣冠禽兽的军官，勾勾的眼睛向上盯着，真正听戏的没有多少。于是，他的妆容越来越艳，越来越繁，越来越惹眼，只以此来掩饰因为大烟损坏的嗓音。但他依旧会卖力地唱，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人在下面默默地听，哪怕那人不在，那人的心也一定实在的，他明白。
他也曾经怪过当年班主那个决定，也怪过当年那个执意要上台的人，但是看到沈昭暝站到他面前，只要一句“涩眉”，往日的遭遇就不算什么。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过失，只是命运轻轻地开了一个玩笑。
：不要说抱歉了，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这一个多月，是他人生中的最好的一个月。如果没有往往复复的毒瘾的折磨，如果没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纸醉金迷的幻想，也许这段日子，会更美好一些。他渐渐学会在不经意间辨认出他眼神的牵挂，渐渐学会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发现那个默默微笑的他，学会在繁华喧嚣之后，每天默默地等待那个他。不再故作清脆的声音，用疲倦的沙哑告诉他，他想他，他爱他。
但是每一次偎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能感受他一点点瘦下来的憔悴，看着他身上的西装从南京路到淮海路再到四川路，他开始明白，这样的相会与欢乐，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指骨分明的手贴在他抚在脸上的手上，道。
：沈昭暝，我用如今换你成就，不是要你倾尽所有再还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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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天主教堂钟声当当响起，敲了七下，房间里似乎都蕴着悠扬回音。
沈昭暝曾无数次的想过一个在神父面前低头起誓的婚礼，在教堂的钟响了十二下以后，那人如清水芙蓉，铅华尽褪，由他挽着从红毯这头走到那头，迎上他殷切目光，在十字架前说一句，yes,I do.
如今这些都只能想想而已。
沈昭暝知道，自己那颗心早就在当年景涩眉离去的时候冰封。但是这一刻，一定轰然破碎了，锋利而冰冷的碎片在心中冲刷处出一道宽阔的河流，淙淙不止。祈盼了多少年的幸福，就这样，卷裹而来，近在咫尺。即使再痛，再惜，也只是这样静静的守着他，生怕一个漩涡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席卷而去，流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了。
景涩眉的声音已不复从前，在他听来，却一如旧时婉转清越，能让人梦牵魂萦。
“十年前我曾失去过你一次，如今，我不想失去你第二次了。”
他将景涩眉紧紧拥入怀中，像要将他揉入骨血。虽然那么痛，但他依然觉得很幸福。因为他还是拥有了这段感情，就算这段感情的翅膀已经折断，无法送他们一段自由自在的翱翔。
“不要继续了……我们离开上海，去你喜欢的扬州，买下一间房，过最初，最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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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代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已经浓缩成《啼笑因缘》里狭窄的一行，在一支烟的时间里，就这样被人信手翻过去了。
“也许，你仅仅是遇到了我而已。”
拥抱是最遥远的距离，因为看不见彼此的神情。屋里空气温热，沈昭暝随手抹去鬓边薄汗，他不会承认一同擦去的，还有那带着咸味的眼泪。
沈昭暝应该永远是坚强的，微笑着的，处变不惊的，会在他难过时给予温暖与依靠，会静静站在他一转身，就能够看到的地方。
稍稍拉开相拥的距离，修指抵上他的唇，不愿让他接下来的话语说出口。
他想像以往那样温和的笑，却发现再也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剧烈的悲伤往往会产生盛大而甜蜜的幻觉，不然，景涩眉为什么，竟还是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展开从容而温雅的笑靥？
还有什么是能够追忆的，回不来的年少时光，回不来的繁华过往。会乐里十年以来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他们。
“不要哭……你哭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哪里是不好看。他在沈昭暝心中，永远都是最初清隽如玉的模样，永远都，不曾改变。沈昭暝轻轻替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一如旧时温雅。
“笑一笑，还记得，我们年少时一起唱的那阙西厢记吗？”

其实无数的梦里，景涩眉都有想过，与他分别的场景。那是他梦到他笑得灿烂，没有流一滴眼泪。却每次转身后都会突然惊醒，才发现泪水流了满面。而如今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景涩眉才发现他根本笑不出来。如他所愿，他会回到扬州，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曾经高浓度的毒品已经将他的毒瘾推向了难以想象的高峰，只要离开，他就会死亡。景涩眉突然想，鸦片又何尝不是药呢，可以让人忘记了暂时的伤，正如同如今，如果没有耳畔的悲歌，他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果是那样，我希望上天给我多一点的痛苦，来换取下辈子能够与你相守。
他不让的话语出口，恰恰是一句爱，一句痴。他知道，沈昭暝会一直在那里给他温暖，但他不敢眷恋，他怕索取得多了，会坏了下辈子两人痴守的权利。
脸颊上还带着未净的泪水，如同清晨叶间盛着的露珠，折射着的，是人间的悲欢离合。但是他却笑了，因为沈昭明说，他哭的样子不好看，而他，只想留给他的，是最美，最深刻的怀念。
：我当然记得，当初我们都抢着张生，每一次都是我赢。
他知道，沈昭暝抢不过，而是他从来都不会跟他抢，无论什么，从来都是沈昭暝让着他，正如同那次离去一样。
：如果你不嫌我嗓子不好的话，这一次，我唱一回崔莺莺。只是你一个人的崔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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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有泪，悄然从侧脸滑下，打碎在前襟。沈昭暝启唇，悠悠然声线如吴越之水，在天青色的墨色中，蕴成百转千回的情愫。
“夜听琴勾起了女儿的心事，晓窗寒神思倦，脂粉庸施，懒得抬身一声长叹息，轻匀粉脸随意挽青丝，奁中珍物常闲置，却原来一首断肠诗。”
今夜他只是崔莺莺，沈昭暝一个人的崔莺莺。
终究还是没能挽留住景涩眉的离去。沈昭暝依旧放弃了原本的营生，选择了唱戏。因着入情，唱得愈投入，追捧的人愈多。
多年后，当他从黄金大剧院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时，鲜花与掌声之中，听见有人问他，为什么唯独这一阙西厢记唱的格外好。
“其实有一个人，他……唱得比我还要好。”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