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臂伤 文/岑桑
　　喜江有一把镜子，梨花木的边框，托着长长的柄。椭圆形的镜面已经有些暗了，仿佛拢着层雾蒙蒙的水汽。
　　喜江喜欢透过这把镜子看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映射出隔世的样貌。
　　徐彩问：“你这个是传家宝吧？”
　　喜江说：“不是，是朋友送给我的。”
　　“你这个朋友真逗，怎么送你这么古怪的东西。”
喜江没想过自己刚上大学交到第一个朋友会是辅导员。
　　也可能是徐彩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老师。梳简洁清爽的短发，说话依然带着轻快的学生腔，随时随地就能和学生打闹成一片。如果不说，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二十六岁的“老”女生。
　　当然，徐彩还有其他老师没有的特质——懒。生活所有的重心，都围绕着“省事”这两个字来解决。周末，徐彩会找喜江来帮忙打工作报告，然后自己窝在床上看漫画。
　　徐彩一直在追《进击的巨人》。喜江不喜欢热血漫画，但对这部却情有独钟。不太遥远的未来，人类毁灭在巨人的践踏里。
　　喜江觉得自己就是筑起高墙的人类，困守城池一百年。她像安稳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总有巨人闯进来，比如父母离异，就摧古拉朽地毁掉了她的一座城。再比如，从初一就开始暗恋的那个男生，最终还是牵了别人的手……
　　徐彩说：“一部打打杀杀的漫画，至于研究得这么深刻吗？”
　　喜江停下来，拄着下巴说：“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真的好像。连动作都像。”
　　徐彩说：“谁啊？长得漂不漂亮？”
　　“嗯……他不漂亮，是帅。”
　　“男的啊？”
　　喜江闭起眼，他的样貌，就在昏暗的光幕中浮凸出来。他就是毁掉她最后一座城的“巨人”吧。
　　空气里充斥着苜蓿花的香气。云朵大片大片地堆积在天际线上。月光晕染开透明的银白色，漫散在黑暗里。
　　喜江拿着镜子说：“颜藤，颜藤，颜藤，我为什么不能叫你颜藤？”

【旧宝的男人】
　　高一那年的暑假，喜江得到了一辆新自行车。
　　是爸爸买给她的。父母离婚四年，喜江跟着妈妈住在大城市里。爸爸却一个人，搬去了一座北方的小城。但每逢寒暑两假，妈妈就会把喜江送到爸爸身边。
　　喜江很喜欢骑上自行车，在这座小城里转来转去。夏日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街道上干净又安静。长着薄翅的昆虫，精灵一样跟着她御风飞行。人们做事都是不急不徐的节奏，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架势。
　　有一天，喜江骑着车，稀里糊涂地钻进了一条叫“半壁街”的死胡同。
　　路的一边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另一边是开着苜蓿花的公园。那些店铺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卖的都是宣纸、花瓶之类少见的物件。
　　就在这个半壁街的尽头，喜江发现了一家叫“旧宝”的二手货店。
　　小小的橱窗里，堆着许多陈旧的东西。泥金色的音乐盒、核桃刻成的小房子……喜江觉得有趣极了，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乱得像个杂物间。阳光被脏兮兮的小橱窗滤掉了明丽的部分，只剩昏昏的暗黄。一个男人坐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头发乱蓬蓬的，泛着青茬儿的脸颊上蹭着一道黑色油污，晶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把长柄的旧镜子。
　　他穿着黑色的背心，露出一条精致花臂。喜江看着那条胳膊，断定他不是个好人，吓得转身想逃。可是小店里实在太乱了，喜江刚转过头，就撞在了桌子上，哗啦啦，像触发了多米诺骨牌，各种各样的东西，掉落一片。
　　男人转过头，看了眼狼藉的地面，面色阴沉地说：“这些都是古董，怎么办吧？”

【所谓缘分】
　　站在旧宝里的喜江，真的被吓坏了。她看着眼前阴冷凶狠的男人，胆怯地说：“我、我、我没钱。”
　　那一刻，她的大脑有各种情节，疯狂乱入，她甚至想到可能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间小房子里，为这个可怕的男人打扫卫生。
　　可男人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喜江，却微微笑了。他说：“逗你的，都是些破烂儿，不值什么钱的。”
　　喜江不太相信地说：“真的不要我赔？”
　　男人看着她不确定的样子，把手里刚刚修好的镜子地给她说：“这个送给你了，给你压压惊。”
　　喜江常想，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的缘分吧。要不然，十六岁的自己怎么会骑了那么远的路，在一条陌生又古怪的胡同里的一间旧货店中，遇见了二十八岁的他。
　　喜江接过镜子说：“Hi，我叫喜江。”
　　男人学着她天真的学生腔说：“Hi，我叫颜藤。”
　　“啊？眼疼？”
　　颜藤刚刚阴转晴的脸，立时又变多云了。
　　喜江忙吐了吐舌头说：“啊，你这里还真好玩呢，以后我能常来吗？”
　　颜藤无所谓地说：“随你便。”

【花臂疼不疼】
　　喜江总是记得十六岁那个漫长的暑假，因为颜藤的出现，变得短暂而瑰丽起来。
　　每天，她都会跑到“旧宝”去骚扰颜藤。那里有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等她去发掘。比如，木制的音乐盒、老旧的布谷鸟钟，以及那条当初吓倒她的胳膊。
　　喜江说：“颜藤，你文花臂的时候疼不疼？”
　　颜藤一边用小镊子仔细地夹起小齿轮，放进一只老旧的座钟里，一边眼也不抬地说：“叫哥。”
　　“我不。为什么叫你哥？”
　　“我大你十二岁，你叫我叔叔都不过分。”
　　“嘁。”喜江不屑一顾。
　　和颜藤相处久了，喜江才发现，颜藤只是看起来可怕，内心里却藏着温暖的好脾气。她说：“我能摸摸你的胳膊吗？”
　　颜藤大方地把手臂伸出来，上面文着机械朋克的迷幻世界。
　　皮肤真是奇异的画卷，柔软、光滑，却因肌肉的线条，现出刚毅的棱角。喜江伸出手指，轻轻抚触暗蓝的肌肤，仿佛有微电的火花，沿着指尖传上来。
　　喜江的心有一瞬的乱，脸也跟着红了。她的手指在一个英文单词上打着转儿，那是用很漂亮的圆体字，写成的“True Colors”。
　　喜江问他：“为什么文这个？”
　　颜藤收回手臂，没理她。
　　喜江缠着他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吗？为什……”
　　颜藤突然伸手掐住了她恰好嘟起来的嘴唇，有力的手指，让她的嘴巴像鸭子一样，噘得老高。
　　颜藤说：“再烦我，以后都不要来。听见没？”
　　喜江费力地点了点头，发出非人类语言的“呜呜”声。
　　颜藤这才放过她。
　　喜江揉着嘴巴，不说话。其实，她不止感到愤怒，还感到一种难过。
　　而直到许多年之后，喜江才明白，那种难过，是女生对爱情天生的直觉。
　　直觉里，颜藤爱过，也痛过。

【寒冷在远方】
　　北方的11月，已透出隆冬的气息。喜江一下课，就钻到徐彩的宿舍。老师宿舍里总是要比学生宿舍暖一点。而且，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电暖气。
　　喜江和徐彩挤在床上，像两只玩手机的企鹅。喜江喜欢“消消乐”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手游。但徐彩不一样，她爱一路狂奔的跑酷。比如索尼克，或者Victor。
　　喜江感叹说：“听说爱玩手游的女生没有男朋友啊。”
　　徐彩愣一下，说：“好像还真是呢。”
　　喜江八卦的心就来了。她说：“你好像一直都没男朋友呢？”
　　徐彩说：“要男朋友干什么？折磨自己吗？”
　　“这么说，你是被爱情折磨过了？”
　　徐彩玩着游戏，忙里偷闲翻她一记白眼，说：“屁大个孩子，懂什么爱情。”
　　喜江忽然就不说话了。
　　这个人，怎么总是让她想起颜藤呢。
　　窗外的天，已经黑下来了。明明灭灭的星光，蔓延到远方。
也是这样干冷干冷的天气吧，空气里水汽都被冻成了冰晶。喜江穿着围裙，戴着报纸折成的帽子，在“旧宝”里打扫卫生。
　　颜藤说：“你不要折腾了，打扫完了还是要乱的。”
　　喜江说：“马上要过年了。一年总要有一次干净吧。”
　　那是喜江上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她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来看爸爸。爸爸还是老样子，一边说着“又被踢过来”之类的话，一边送给她一串紫水晶的手链做礼物。
　　如果是从前，喜江一定开心极了。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有一点点幼稚了呢。
　　那把放在背包里的老镜子，才更合适她。

全文完！
作者：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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