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中迟疑地瞥了那女鬼一眼,轻声道:“你若是记不清了,我再做这道菜食给你尝尝便是。”
女鬼听了这话,方才怔愣着抬起眼来,却只睹见金在中回身走进厨房的背影。
相片上所示的那道菜,食材很为简便,主料不过是鸡蛋而已,辅以冬笋、紫菜、火腿和些许鱼肉。
巳儿那头先救起了差点糊掉的松花饼,后好不容易教圌会了懒猫剥栗子,却因这家伙边剥边吞,硬是费了双倍的时间才凑足一碗,下了锅煮粥。这时候见金在中的动作,巳儿又会意地连忙将冰柜里的桂鱼肉给拿了出来,剁碎了备好,还要时不时回眼看着那狸奴儿和栗子粥,这灶间里,一下子得数他最忙了。
而郑允浩一边不耐嘀咕着:“早饭还吃不吃了……”一边却还是因好奇而随金在中起身来。他瞧金在中先将五个鸡蛋放滚水里头烫了,不过多时便捞了起来。郑允浩刚想出声提醒这必将是没熟,却见金在中迅速在鸡蛋大头那端敲碎了个小孔,仍是粘圌液状的蛋黄一股脑儿被倒了出来。这蛋黄加了调味料上蒸锅之时,桂鱼肉泥又伴着黄酒和鸡蛋清一起煨。其后,冬笋丁、火腿丁和碎紫菜也一并混了进来,金在中将这调好的蛋黄鱼肉馅重新塞圌入开了口的鸡蛋内,以先前剥下的蛋壳封口,再次进笼蒸了一刻钟,取出时就外型上浑然与普通的鸡蛋没两样了。
待鸡蛋滚过凉水,稍微冷却些后,巳儿便递来了盘子。他望着金老板将这偷梁换柱了的蛋切成薄片摆起,热气喷香的,心里也的是有些馋嘴,更别提揪着他衣摆的狸猫儿了,踮脚瞄着,口水蹭湿圌了巳儿半袖子。
这女鬼已没了人识,半个世纪的执念束缚似乎一朝让金在中点开了,坐在外头呆滞滞的。见金在中将餐盘递与她面前,也只是迷蒙地垂眼望着。金在中倒也不催她,自顾进厨房拼了道椿菜拌豆腐,并栗子粥和松花饼一起端来,足够供几人的早饭了。只是当狸猫儿将短胖的小爪子伸向那盘肉馅鸡蛋时,被金在中严肃用筷子打了下去。
沉默间,这女鬼懵懵懂懂地恍悟道:“她……没回来。”
对面的金在中顿了顿,起眼望她,又将餐盘朝其面前推了推,道:“时过境迁,再怎般类似的空壳也不过是假象,内里早就大相径庭。是你糊涂久了。”
听得他的话,这姑娘的神情似是放柔和了些,褪了恶圌相,眉宇间渐渐恢复起老照片中的淡素模样。
“时间紧迫,这儿恐怕不能再呆了!”姑娘忽地急促促地转了情绪,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她们都说郁菱要举家迁去香圌港,可她说她不会走的,她要与我……留在这处。”
“你便在课室里等她。”
“郁菱得偷逃出家……得快些。我便在那间课室里等她……”话头止到此处,这女鬼已是泄涕如雨,珠泪还未垂落下,便遇着菜食的热气儿消弭在了半空中。“我们俩,很喜欢那地儿呢。每每乌沉暮至,便能瞧见天角赪霞遍天的……可后来,炮火也是这般颜色,我们便不爱瞧了。”
“你如何死的?”
“死?”女鬼直怔怔地凝睇向金在中,困惑地摇头道:“我但记得等了许久,又累又困,便放起歌儿来听。那首我们常偷摸圌着听的曲儿……”
她轻抬起食指抑在唇边,吁了声气:“嘘——不能大声的。我悄悄哼给您听。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
俄尔街外轰然一炸,挖掘机的声音隆隆山响,旧楼终究开始拆了。
女鬼浑身一个震颤,急声道:“是了……我道奇怪半夜里怎的红霞烧满了天!枪炮就在这外头轰鸣滚着,吵吵嚷嚷,吵吵嚷嚷的……我听着许多好重的脚步声闯进学校来,四处都在惊叫……我藏在窗下,可还是有人进来了,好些人……他们一间间课室翻捣,后来……像拽老鼠尾巴似的将我拖了出去……好害怕,没有人……没有人救我……”姑娘筛糠子般无助抖着,脸上露圌出身临其境的惊惧来。“他们有好些人……把……”
其话音淹没在屋外挖掘机的转轮声中,金在中只瞧见她喃喃嚅动的嘴唇,可也足以明白个中因由了。街道另一边,破碎的砖瓦成排成排地倒塌,扬起粉尘坲坲——那栋人文学院被彻底毁拆了。
戛然而止的机器声后,空气静谧了一刻。浑浊的阳光覆到这中阴身上,竟致使她愈发透圌明起来。她半启双圌唇,半晌才平心地弯了弯嘴角,恍如隔世般点点头,道:“郁菱没来……实在是好的。”
金在中稳稳静静瞧着她,见她提起筷子来,吃起盘中之食。那双手通透过日光,淡薄得就将要杳绝而去。
“我该是,等不着她了。您说呢?”
金在中埋下眼神,曼声道:“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等待都有所至的。你已落得个结局,是为厚幸。七十多年,辛苦了。”
随着金在中最后一个字落地,对面的位置只徒留下一双轻砸到桌面的银筷,四下里宁静得仿若清晨才伊始一般。若不是听了番故事的巳儿把眼哭肿了,金在中还当又发了场梦。日子过久了,他似已时常这样,分不清虚实。
“人死为鬼,鬼若死了,又为……什么呢?”金在中轻呢一句,捏实了手心,还有那刻在骨子里的烙印热灼的温度。
而此刻,外头早已鸣笛了许久救护车的声音。郑允浩不知何时将还残有一口气的穆凝拖弄了出去,并找圌人播了急救电圌话。金在中断然不信他是如此热心肠的,提步走到门口遥望了片刻。与穆凝一同上了救护车的是个哭成泪人的黑长发女生,而令人诧异的是,就在几步之远的地方,医护人员还在急着抢救另外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金在中蹙了蹙眉,听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纷论着。原来恰巧就在穆凝的救护车到来之时,这男生突然从路口急匆匆跑出,当场被救护车撞开好几米远,实在是戏剧性。
“那男生是怎么回事儿?”金在中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郑允浩,后者却只是闷笑。
“你先瞧瞧那长发姑娘包上别着什么?”
金在中随着他所指望向俯身在穆凝旁边的那位姑娘,其挎包上的确吊着个装饰,貌似是个福袋。金在中一顿,啊了声,道:“她请了狐仙?”
“可不正是。”郑允浩抱臂,饶有圌意思地瞧着那处混乱。“我先前便是纳闷,那中阴身靠物所托,该被地缚在那栋楼里才是,怎么却能随意出来了呢?想来是有狐仙暗助便不足为奇了。”
“于是你方才叫了救护车后,又从她手圌机里给她男友和……女友,分别打了电圌话喊来,试验试验?”而结果昭然。
(我想和穆凝以后永远在一起。)
“狐仙还愿的代价是什么?”
郑允浩耸耸肩,莞尔道:“狐媚魇道自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哪像你……”
金在中轻横他一眼,转身便要回屋,却被郑允浩一把拉了回来,险些撞上他鼻梁骨。郑允浩与他贴面搂了,垂眼凝视许久,低语开口:“你道我为何说那鬼物有圌意思么?”
金在中不自在地别开脑袋,旋即感到眼皮一热,郑允浩的唇已落了上来,动作虽温情,口圌中语气却森寒:“若眼里看不着我,不如剜去……”那吻又缓缓挪到他耳边,“若耳朵听不见我,不如割去……”郑允浩湿暖的气息扑得金在中半边面颊发烫,那薄唇带着凉意凑到他嘴角边上,道:“若唇圌舌叫不出我,不如拔去。”
金在中眼睫微颤,想到先时在浴圌室里做了那等虎口拔牙之事,以郑允浩锱铢必较的性子拖到现在还没整治他,仅作警告,也算是够优待了。饶是如此,金在中还是定了定心神,反问道:“你道那盘菜叫什么名?”
郑允浩挑眉,待他继续开口。
“混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