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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落马坡一战打的并不久，只一夜，火光漫天，兵甲狼藉。
　　落马坡所以名为落马坡，皆因其地势险峻，李白写蜀道难行，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之句，落马坡之险峻，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车马在悬崖峭壁间行进艰难，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崖尸骨无存。然而落马坡却是通往洛城的必经之路，进了洛城就到了周国与越人的边境之地。越人一族位处周国西北边陲，早年曾为周国附属国，因怀、灵二帝两世奢靡，不理朝政，外臣专权，致使大周国力衰微，越人伺机而起，战祸不断。
　　及至武帝即位，大周已失七座城池，连年战祸课税，百姓苦不堪言。景帝登基后，肃清朝野，整顿吏制，打压外戚，减税抚民，任用贤能。同年，扶持景帝登基的林家军崛起于朝野沙场之上，连夺五座城池，牺牲无数将士，将越人逼至洛城以外，以洛城为界重新划定边界。越人送公主入大周和亲，两国休战，百姓休养生息。经百年，历节、景、文三代，虽时有战事，但并无大战扰乱民生。
　　至如今，硝烟再起，林家军死守洛城。
（二）
　　额上的帕子微凉，沁着悠悠药香。眼前一片黑暗，似乎是敷着一块药棉。林孝予试图坐起，却被身上数处伤口锥心的疼痛折磨的闷哼出声。
　　“将军千万别乱动。”女子的语气透着一股温柔与焦灼，声音柔和，略略有些沙哑。
　　那女子将他额上的帕子撤去，手背贴着他额头，停了片刻拿开了手，并未出声，复又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林孝予慌乱的唤了一声：“姑娘……”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便已离开。方才不过瞬息，女子的呼吸贴近他的唇际，带着药香的气息清凛而干净，电光火石之间却叫他有了一分心猿意马的意味，许是蒙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会更加敏锐，林孝予清晰的嗅到了那女子身上的药香间掺杂着杏花的芬芳。
　　“烧已褪，想来是炎症已消，将军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需好好修养，不必担忧。”女子的声音有些微颤，却还努力想安慰林孝予。所谓医者仁心，大抵就是如此，手中握着的是性命，不论是怎样英武勇猛之辈，于医者眼中，皆需细心照料，去其病痛，宽其胸怀。
　　“多谢姑娘相救。”林孝予微微笑了笑，“不知我现在何处，姑娘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将军就在落马坡的山崖下，我在溪间取水，见将军还有气息……”
　　“那……我睡了几日？几时能好？”
　　 “将军昏睡了两日，这一身伤，恐怕有些时日才能恢复。”女子的声音时远时近，话语间夹杂着脚步声和瓷器碰撞的声音，“将军，该喝药了。”
　　女子用汤匙缓缓的喂着林孝予那一碗苦药，手上的帕子不时的擦着溢出的药汁，指尖偶尔划过林孝予的脸颊，旖旎而温存。
　　药方吃完，一颗蜜饯便入口，林孝予含着蜜饯，一时无言。

（七）
　　又一季过，冬天终于到来，眼见到年关，仗已近打了三年。后来姚素素渐渐知道，林孝予那日在落马坡重伤是因为押运粮草和越人派来的队伍大战，粮草最终安全送到，但押运粮草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这一年南方水灾，北方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国库几乎都耗在战事上；越人亦是寡银少粮，胜负再不分便要议和，两国交战许久，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姚素素仍是在洛城居住，城中留守的百姓越来越少，妙手回春的女郎中却是始终如一的救治官兵百姓。
　　生命之脆弱，凡人只渺小，皆如草芥微尘，有人在意自是极好，无人问津，也不过自生自灭。
　　战事即将结束的讯息让整个冬季添了一丝丝温暖，姚素素早已见过林家人，林家军亦是认可了这个素雅恬静的少夫人，只待战事结束，她一袭红衣嫁入林家，只待班师回朝，他取她过门。
　　活着，期待着，喜悦着。
　　持着，不放弃，未曾绝望。
　　人世大抵如此，喜怒哀乐交织。
　　然而一切在年关将近时都变了……
（八）
　　没人说的清时疫是何时爆发的，只是突然某一日，大批将士病倒。
　　高烧，忽冷忽热，呕血，小小的疹子逐渐透明、溃烂、腐化，直到死去。
　　死亡的阴影突然笼罩了洛城，百姓可以逃，走出洛城，哪怕为奴为乞，哪怕苟延残喘，至少还活着。可是将士不能，哪怕明日就要死去，哪怕心底有万千恐惧。这是他们的尊严，是他们的忠义。
　　落马坡地势险要，一辈子没走出过洛城的百姓如何走那险峻的一线天，如何走那漫漫长路？于是有人逃往了越国，越人张榜寻医，免费救治大周逃亡来的百姓。林家军仍在浴血奋战，一批将士倒下还有另一批，也许下一日就胜利了，也许下一日就停战了。百姓渐渐走光，洛城，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城。
　　林孝予看着那一堆将被焚烧的尸首，里面有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里面有他的叔伯和手足；有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还未加冠的少年。
　　死生契阔，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好同生共死的弟兄化作粉末。说好一通还家的亲人成了枯骨。
　　将军百战死，将士……十年无归……
　　姚素素站在他身侧，用力握了握他生者薄茧的手，安安静静的不着一言。
　　幸好，幸好她还在。
　　林孝予忘不了时疫刚刚爆发时姚素素执意赶来军中，他要她回去的时候，她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的说：“你说过，林家是大周的利剑，我身上有林家的文身，我是林家的人，就该和这些将士、和大周生死与共。我是你的妻子，就该站在你身边。”
　　京都派来了最好的太医，姚素素不眠不休的看药方，照顾病人，战事依然焦灼，林孝予却从来未曾觉得如此安心。

（十一）
　　春季方过，天还未大热，越人攻破都城，建立乾朝。
　　林家军残存的数人被押往京都，关押在地牢之内。
　　新君亲自来到地牢，劝林家人归降。林家人凛然拒绝。
（十二）
　　夜已深，林孝予靠着墙望着一方小窗中的半角天空，不过几个月，国破家亡，若心中丝毫无牵挂，只怕早已命丧黄泉。姚素素在两个月前音讯全无，地牢的守卫森严，狱卒连话尚且不肯同他说一句，又何谈去探听姚素素的下落？
　　远处传来有序的脚步声，锁链划过栏杆，刺耳的铁器摩擦声突兀的响在深夜的地牢。素白的曲裾擦过地面留下簌簌声响。
　　两月未见，清丽的女子明显消瘦了，然而妆容和衣着却是完好精致。
　　“素素……”林孝予惊异的看着姚素素一步步走来。她对狱卒说出去吧，狱卒便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姚素素走进狱中，席地而坐。林孝予被链子束住手脚，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她。
　　“夫君。”姚素素的声音带着哽咽，“过了今夜，我想骗你都不能了，就安安静静听我说完好么？”
　　盛装而来的姚素素让林孝予觉得尤为陌生，战场上的刀剑无眼，病榻上的醉生梦死，他不曾觉得恐惧，然而这个自己曾经想共度一生的女子，让他感觉到了一阵阵寒意。
　　“其实，我本是越人--”

（十五）
　　新君震怒，她跪在庭下，不惜触怒龙颜，为林家人求一死，允他们不必折颜归降，以全其忠义，自愿不要封赏，不言功劳。新君允诺，她叩头谢恩，带着他的骨灰，去守林家的陵墓，在苦等中以了残生。
　　林家失散的遗孤终被找到，是林孝予长兄的遗腹子，孩子的母亲生了孩子后就难产而往，余姚素素独自一人拉扯稚子。
　　时光悄然无息。
（十六）
　　不知不觉一年已过，或许是时间太过缓慢才显得无比漫长，漫长到当姚素素被押入地牢时，竟全然忘了地牢是什么样子。
　　如今关押她的牢房，正是曾经关押林孝予的那一间。血迹早已看不见，她坐在干草的床榻上，仿佛还能看见他温柔的笑。
　　叛国通敌的罪名让她觉得可笑，然而去抓捕他的暗卫撕开她的衣服，指着胸口的文身问她，你不是林家人么的时候，她只觉凄凉。
　　“我是林家人，但我对不起的也只有林家。”
　　断水断食三日，她咬破手指，用鲜血喂养怀中的孩子，连续三天，已是气息奄奄。
　　新君终究站在她的面前，万般威严的对她说：“大乾一统中原百废待兴，以细作取胜难免民心不稳，爱卿安心上路，朕必定风光厚葬。”
　　却原来，她连一枚用完即扔的棋子都不算，只是一个污点，急需被抹去，帝王心术，竟是如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低低呢喃他死前的话，好生荒唐。
　　“陛下。”她跪的端端正正，“奴婢死后不求厚葬，只求这孩子可平安长大，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为我夫家留下血脉。”
　　新君允诺，姚素素含笑饮下鸩酒，朦胧中，她似乎听到，那人温柔的唤她“素素”

（十七）
　　后来的史书上，有一位贤明宽厚的君王；
　　后来的史书上，有一个愚忠死板的家族；
　　后来的史书上，有一个行刺新君病死狱中的前朝余孽……
　　可是史书没有记载，一枚文身和一段故事。
　　文身刻在身上，留在骨血里的是抹不去的忠义和长情，而世间，又有几人能得知心之人。

古风，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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