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千万别打起来
一上飞机,安顿好孩子,烨子把眼罩一蒙就开始睡觉。我一直想着找机会再和他说上几句话,可烨子的眼罩这一路都没再摘下来。
下飞机时已经是下午,我们先去了酒店,正想好好休息一下,编导过来告诉我们一会还有一个爸爸和孩子的采访。我强打起精神,带着康进了一间屋子等着人来,心里仍想着怎么才能跟烨子搭上话,盯着地面出神,完全忽略了康儿。康儿在屋里东翻西看,十分钟后,采访我们的人仍然不见踪影,我才明白了这应该又是什么设计环节。
康儿已经快要耗尽耐心,我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也没什么耐心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快要抓狂了,我又想,不至于,怎么说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哪还能像二十几岁时那样冲动?
正想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嘭”的一声,我一惊,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和康儿想办法从这屋子出去。最后还是康儿找到了出口,从窗户爬出去后帮我把门打开,我们爷俩才算脱了困,我心想这小子不愧是我儿子,正高兴着,举起手准备跟他击个掌,谁知道我一句“哇塞”卡在半空中,康儿头也没回地走了,剩下我自己尴尬得恨不得重新回到屋子里不出来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声巨响,问身旁的编导,她脸上有些不自然,说道:“刚才…刚才是刘烨老师…把门踹开了…”我瞬间感到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倒是对得起他这么些年吃的盐,脾气真是一点也没淡!
我们五家都已经到齐了,今晚先在榆林酒店过夜,明天一早才坐车到村子里去。
晚饭是和各自的跟拍编导一起吃的,互相熟悉熟悉,也简单说了下这两天的安排。我感觉到这两天不会太轻松,再看康儿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吃完晚饭已经快八点了,康儿回到房间玩了会iPad就跟我说困了想睡觉,我赶紧给他铺好床让他躺下了。我们爷儿俩这是第一次单独出门,一听他说困了,生怕吵着他,我是电视也不敢看了音乐也不敢听了,只好跟着他一块躺下。可谁知道这一躺就是几个小时,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的康儿早就睡熟了,我怕我再这么翻身折腾下去早晚把他吵醒,一狠心干脆下床披上衣服决定去找烨子。
我和烨子的房间离得不远,敲门之前我深吸了口气,心想今晚就一个目标,那就是千万别打起来。
我举起手敲了几下,敲得很轻,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就在我以为他睡了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师哥?你…你怎么来了?”说着他伸出头警惕地向走廊两头望了望,“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我心想哪个节目组也没有这么负责任的摄影师啊,嘴上却说:“我刚才看见那边好像有人…”他一听,又急又气地啧了一声,“进来吧!”
我进门之后,他用食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向里屋探了探头,看见诺一已经睡熟了。烨子指了指浴室,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
刚一进浴室,我差点被里面的烟味熏出眼泪,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你要把这儿给点了啊?”
他没理我,走过去把马桶盖盖上一屁股坐下了,我瞥到洗手池上的烟灰缸,里面堆着不下二十个烟头,一点愧疚的情绪涌上来,心情变得更复杂了。
我在浴缸边沿上坐下,他又点了一支烟,我不敢抬头看他,眼神在浴室地板的纹路间游移,“烨子…你…犯不上吧,下午那么大火气,晚上又这样折腾自己,跟我一起上个节目,怎么像…像要了你的命似的…”我自知理亏,声音越到后来越没底气,抬头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看,就在我抬头的瞬间他把眼神移开了。接着就又是沉默。
他手里的烟已经抽完了,就在他又要从烟盒里拿出下一根的时候,我开口阻止了他,“别抽了!”他像没听见一样,根本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烨子,别抽了…你跟我说句话行吗…”他顿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
“师哥,”他终于开口了,眼睛还是盯着别处,“你胖了。”
听见这句话,我又惊又喜,一瞬间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他,正要开口,他突然笑了起来,我没听出一点开心的意思,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师哥,你是不是就想听这句?”我愣在那,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念台词儿呗就是,你还想听哪场,我背给你听呗,不过毕竟十来年了,我也记不住几句了…哎,那歌儿我倒是能哼两段,你听吗?”
他这几句话噎得我半死,我瞪着他,咬牙挤出了几个字,“真有你的…”
他听罢没有任何反应,脸上一片平静,“师哥,我说了,不想重蹈覆辙,你觉得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有意思吗?”
我有点急了,“对你来说,我就是一块绊脚石?”
他微微动容,看了我一眼,又别过头,“你不是…但我是。”
我一听这话,心里一下子堵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我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他一直是这样,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他的自卑让我愧疚,他有时候并不是刻意为之的,但我却要不停地向他证明他的好他的优秀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我总是想拯救他,但却常常被他一同拉入深渊,甚至一度也变得十分消极。
我越想越气,声音有些激动,“烨子,你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这种话?那几年我们因为这个吵的架还少吗?我为了让你相信我,让你相信自己,我做了多少事说了多少好话,可你倒好,抽烟酗酒打架,放纵自己,搞到整夜失眠还不罢休,你知道你当时那么做给日后留下了多大的隐患吗?我问你,今晚我要是不来,你打算在这抽多少烟?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或者说,你打算睡觉了吗?一个演员,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还算什么演员?”
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结,也是导致我俩分开的一个直接原因,但我来之前并没有想重提这件事,毕竟重逢不易,可烨子刚才的那句话一下点起了我的火。
烨子听完满脸通红,也急了,腾地站了起来,“师哥这话可有意思,我怎么不爱惜自己了?就算我不爱惜自己,跟…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分开以后,我失眠不失眠,又什么时候算到过你头上?师哥管得真是挺宽,我是逼你担心还是逼你内疚了?”
被他一问,我倒有点愣了,他心知肚明我为什么管得这么宽,只是提到了这个敏感的话题,我俩竟都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其实我不是怨他逼我,而是怨他总不肯放过自己。他年轻时浑身是戏,老天爷赏饭吃,他有条件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中间那几年他总是把自己逼到心力交瘁,想事情做事情都特别极端。
每个演员都可能演过一些不被观众看好的角色,也都多少被观众冷言冷语甚至恶言相向过,这几乎是一个演员的必经之路,可他演完鬼狼和太子被骂的时候,几近崩溃,之后就陷入了自我否定,一蹶不振。我愁得不行,怎么劝怎么哄都没用,我知道他当时的女朋友也很困扰,没过多久就和他分手了,我没想过要离开他,但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他放纵自己,劝不听我就骂他,骂也不听的时候甚至会动起手来。而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往往都是以我的内疚为收场的,到最后我甚至觉得,好像他的不快乐,统统归咎于我。
烨子见我半天不说话,先开了口,“师哥,我们多久没见了,你还是没变,张嘴闭嘴都是说教,好像我从来都是错的…我承认那几年是我太年轻,做事不考虑后果,以至于把自己逼上绝路,苦果我自己吞了,用不着别人可怜我…尤其…尤其是你。”
就在一瞬间,我突然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他工作上的事,还是我俩的事。我突然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我根本不是爱说教的人,年轻时也是天大的祸一样闯,可面对他,我总觉得有操不完的心,从来没办法不担心他。我俩之间隔了将近十年的空白,可我从未停止关注他,他的每一部戏我都看过,无论他承不承认,他都是从忧郁一步步走向成熟的,他从满是戒备到与这世界和解,我都看在眼里,可如今远在天边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我却揪着过去不放,让我俩都难堪到如此境地…不应该是这样的。
“师哥,”烨子突然开口,“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没什么事儿,先回吧。”
我愣在那,坐在浴缸边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自己汗都要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