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世界的孤儿
——为“森林之王”柳霞而作

一、春天的熊
纷繁的鹿蹄声仿佛夏日里倏然飘落的硕大雨滴敲打灌木丛的声音，一种由细切的沙沙声汇合而成的声势浩大的洪流，像潮水般涌上沙滩，打破了春夜森林里荒凉海岸般的寂寥。
归来的鹿群踩踏着林地间被经年的枯叶覆盖的松软土层，向营地跑来。
偶尔，在这如同上万只龙虾一起打起响指的整齐划一的沙沙声中，会夹杂着一声轻脆的炸响，那是不知哪一只鹿踩断了一根脱落已久的枯干的树枝。
炉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柳霞从床上爬起来，披上棉衣，俯身蹲在火炉前，打开炉门。炉膛里，整整燃烧了一夜的炉火只剩下浮灰下几块暗红的炭块。她将昨夜放在炉边此时已经被烤得又干又脆的松萝①和细树枝填入炉子，然后又小心地压上松木柈子②。
当鹿群跑进营地时，炉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干透的松木发出随着纹理爆裂的噼啪响，从炉门缝隙里透出的明亮火光照亮了帐篷。
柳霞弯腰掀开门口的篷布，走出帐篷。
外面的空气与帐篷里滞重温暖的气息截然不同，林地清新的晨风中，飘散着松树甜馨的芳香。昨夜满天璀璨的星河已经沉落，只剩下一颗明亮的孤星，一动不动地高悬在黎明将近的深蓝色的夜空中。
在依稀的晨光中，已经回到营地鹿群的侧影像浓墨泼染而出的松散写意轮廓，静静地伫立着。一阵疯狂的奔跑之后，它们正在粗重地喘息，喷出的一团团厚重的白汽，氤氲的白汽笼罩了整个鹿群。
柳霞轻轻地呼唤着它们的名字，有几头靠在近前的鹿从那蒙眬蒸腾的白汽中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柳霞的手摸上去，感觉到它们的毛上还挂着冰冷的夜露。它们仍然在剧烈地喘息，肚腹急速地一张一缩。
一头鹿抬起头，湿润冰冷的鼻头触碰到柳霞的手，温暖的舌头在她的手指间细致地搜索着，像温暖的流水在她的指间流淌。它在舔食她手上出汗时那少得可怜的盐份，春天里，驯鹿③的身体里太渴盐了。
这时，柳霞搭在鹿背上的另一只手突然感受到有温暖黏稠的液体粘附在上面，那是与冰冷的露水迥然不同的东西。她打了一个冷战，收回手，晨光暗淡，她看不清楚。一种暗褐的颜色，但是，那种铁锈般的气味她是熟悉的，是血。

吃过早饭之后，柳霞背上枪，带着狗循着鹿群留下的蹄印向森林深处走去。
天亮时，柳霞清点了鹿群。柳霞可以分辨得出鹿群里所有的鹿，每一头鹿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除去那些离开营地久久在外游荡不愿再进入营地的鹿，营地附近的鹿几乎都回来了。查过之后，柳霞发现少了三头鹿，一头两岁的小公鹿，一头刚刚生产不久的母鹿和它的小鹿。
鹿群里有四头鹿的身上带着被锋利的尖刀划过般的可怕伤痕，柳霞把这四头鹿套住之后小心地为它们清理缝合了伤口。还好，这四头鹿很幸运，它们受的只是轻伤。

柳霞在落日将尽时回到营地。正在营地前的石炉前烤制列巴⑥的老人玛丽亚·索抬起头扫了一眼，轻声问道：“是熊？”
“是熊。”柳霞回答。
玛丽亚·索再没有问什么，熊在春日里出现应该也算是非常平常的事吧。一只不甘寂寞的红色松雀⑦正在她的身边蹦跳着寻找食物，此时大胆地顺着老人的手臂攀缘而上，直到站在老人的肩头，才颇为惊奇地发现老人与它以前所栖息的那些树是不同的地方。它的喙轻轻抚过老人的耳垂。玛丽亚·索从手上剥下一小块干结的面粉，还没有等她举到肩头，这只松雀已经翩然飞落在老人的手上，叼起那块面粉又飞回到老人的肩头享受去了。
整个冬天，这些松雀都在营地附近出没，直到暮春时才悄然离开。
柳霞将小鹿拴在帐篷边的一根倒木上，取下肩上的枪，放在帐篷的角落里，然后拿了一只杯子走出帐篷。
哺乳季节刚过不久，一些母鹿仍然在产奶。这一段时间，玛丽亚·索在打列巴时仍然会挤一些鹿奶和在面里。
今天，母鹿的奶量并不多，柳霞挤了四头鹿，才装满搪瓷杯子。
当柳霞端着这杯尚还温热的奶汁向小鹿走过去时，它显然已经从气味上辨别出这是什么，急切抻紧了鹿套，紧紧地盯着柳霞。
在经历了昨夜舍命奔逃之后，惊魄未定的小鹿一直没有吃到什么。在此之前，它一直以为离开了母亲温暖的身体之后，它来到的这个干爽的地方也是一个天堂般的世界，每天就是与那些比自己稍大的小鹿互相追逐游戏，直到淡淡的疲惫像悲愁一样浮现时，才回到母鹿的身边吮食甜美醇厚的乳汁，然后卧在母鹿的身边发呆，昏睡。但在昨天夜里，当那头昏暗的巨兽出现时，美丽的世界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了，在鹿群的杂乱的蹄声中，它跟着母鹿拼命地奔跑。它用尽全力地奔跳，跑得蹄子开裂般地疼痛。它被吓坏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天堂一样的乐园。
柳霞将杯子里的鹿乳放在小鹿面前。被这种熟悉的气味所刺激，它急急忙忙地想从杯子里取食鹿乳，但却显然不得要领，差一点儿碰倒了杯子。它还不会直接从容器里舔食液体。
柳霞拿起了杯子，坐在倒木上，用一根手指蘸着浓稠的鹿乳送到小鹿的面前。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它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乳头，而这个带着指甲的乳头确实在散发出它熟悉的乳汁的气息。饥饿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犹豫，它开始从柳霞的手指上舔食乳汁。急切而贪婪地吮吸，这柔软的舌头像温热的水流拂过柳霞的手指，痒痒的感觉如同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柳霞的身上。
柳霞眯着眼睛感受着这种令她浑身发麻的舔舐。她想起在遥远南方的孩子雨果，他在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上学，那里终年没有一朵雪花降下。
柳霞不能想象，一个冬天没有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小鹿咬痛了柳霞的手，她有些不情愿地回到营地的世界里。小鹿在舐净看她手上的鹿乳之后，急切地想再得到更多的乳汁，它天真地以为这手指也像母鹿的乳头一样，用力地吮吸就会有乳汁泌出。它过于焦急了，加重了一点儿力量，细小的牙齿咬痛了柳霞的手。
柳霞微笑着再次将手浸入杯子的鹿乳中，重新取出沾满乳汁的手指。
小鹿再次开始舔食。
当小鹿舔净看杯子里所有的鹿乳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林地的黄昏总是来得太早，对面的山坡被沉落的夕阳染得一片殷红，像一道未知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新鲜的血就这样覆盖在对面的整片山地上。
小鹿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伟大的景象，它有些呆了，静静地注视着这片燃烧般的山地。
林地静寂无声，那是寂静的声音吗。
鹿群在营地附近三三两两地结成小群休息。一段时间里，它们不会离开营地太远。直到被熊追逐的恐惧消退之后，才会再次进入丛林，寻找可口的苔藓和蘑菇。
在度过初春这段食物匮乏的日子之后，熊就不会再侵害鹿群了。
柳霞呻吟着从倒木上站了起来，长久地林地跋涉让她的腿有些吃不消了。那是来自遥远童年的记忆，在荡秋千时她荡得太高了，那是飞翔一样畅快的感觉。她确实飞得太高了，落下来的时候她摔坏了自己的腿。
遥远的伤痛让她的腿在山林中每一次天气的变化和长久地蹲坐之后，都会麻木得似乎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柳霞进帐篷做饭去了。

两天以后，柳霞再次去了那块林间空地。
那头被熊绞杀的小公鹿已经被吃光了，空剩一副灰白色的骨架，颅骨上曾经是眼睛的部位露出黑色的空洞，仰望着林地晴朗高远的天空。只有在经历了几个季节的风霜雨雪之后，这副骨架才会呈现出古木般的枯白。在空地上，除了熊了的爪印，柳霞还发现其它一些小动物的爪印，它们也来享用熊饕餮之后的这副残骸，在林地里，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浪费的。
柳霞走到那片灌木丛前时，满以为会看到那头母鹿同样被啃食一空的骨架。但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母鹿并不在那里，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
柳霞仔细地查看了周围的痕迹，没有野兽来过的足印。母鹿并不是被熊或其它掠食动物拖走了。
显然，在前天柳霞离开之后，体力不支的它在地上趴卧过，也许短暂的休息让它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来它又站了起来，独自离开了。它走向了与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是汗马自然保护区⑧，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它会在那里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卧下之后会永远温暖地睡去吧。
受重伤或垂暮的驯鹿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到尽头时，就会离开鹿群，远离温暖的营地，独自走向森林的深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找到躺卧的地方，倒下之后，就再也不会起来了。
那样的地方，也许可以被称为鹿冢吧。

第一章注释：
①松萝：寄生于树上的绒丝状地衣。
②柈子，北方指劈成两爿的圆木，冬日的主要燃柴。
③驯鹿Rangifer tarandus(Reindeer)：隶属于偶蹄目鹿科。鹿中唯一雌雄均生角的一种。体长120－220厘米，尾长7－21厘米，体重91－272千克。体毛为灰褐色、白花色或纯白色。分布于中国内蒙古和黑龙江北部，以及亚洲北部、欧洲北部和北美洲北部等地。栖息于亚寒带针叶林中。北美的野生驯鹿生活在广大的阿拉斯加冰原上，真正意义上的驯鹿为北欧芬兰拉普兰人和中国北方鄂温克人牧养的驯鹿。
④花尾榛鸡Bonasa bonasia(Hazel Grouse) ：隶属于鸡形目雉科。分布于从欧亚大陆西部到中国东北、华北、新疆等地。栖息于阔叶林或混交林中。有明显的季节垂直迁移。以植物的嫩枝、嫩芽、果实和种子，以及昆虫、蜗牛等为食。
⑤犴：即驼鹿Alces alces(moose)，隶属于偶蹄目鹿科。体长200－260厘米，尾长10厘米，体重450－500千克。体毛棕褐色，全世界现存的49种鹿中最大的一种。堪称“森林巨人”。鼻子肥大下垂，上嘴唇膨大而延长。雄兽有角，呈扁平的铲子状。分布于中国西北、东北，以及欧亚大陆和北美洲的北部。栖息于原始针叶林和针阔混交林中。成小群活动。以植物的嫩枝条和草本植物为食。
⑥列巴：一种俄式面包，面粉发酵混入鸡蛋、牛奶等烤制而成。居住于山林中的鄂温克人因陋就简，以鹿乳取代牛奶，以铁皮炉或石炉取代烤炉，风味独特。
⑦松雀Pingicola enucleator(Pine Grosbeak)：隶属于雀形目雀科。体长19-21厘米，体重55-57克。头颈及肚腹为朱红色，毛色艳丽。分布于北美洲、欧洲、俄罗斯、蒙古和中国东北地区等地。栖息于山地森林中。小群活动。以植物嫩芽、种子等为食。
⑧汗马自然保护区：内蒙古汗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大兴安岭山脉主峰的西坡北部，内蒙古根河市辖区境内。东临黑龙江省呼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南接甘河林业局，西与金河林业局接壤，北与阿龙山林业局为界。保护区总面积为107348公顷，森林覆被率88．4％，为大型“森林生态系统和野生动植物类型”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保护我国极少保存最为完整的寒湿带苔原山地明亮针叶林原始森林及其中的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为宗旨，使森林生态系统和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科学研究与监测、宣传培训、资源开发和生态旅游为一体的综合性自然保护区，于1996年11月早9日经国务院批准建设。

夏天过去了。就这样，幺鲁达在慢慢地长大。它吃掉的鹿乳并不比其它的小鹿少，甚至更多，而且它还总是可以从柳霞那里得到列巴、馒头、米饭、饼子，各种蔬菜，总之，它是一头也许有史以来在成长的过程中营养最为充足的小驯鹿了。
几乎所有的时间，幺鲁达都呆在柳霞的身边。
当柳霞拎着水壶到倒木下的泉眼取水时，它紧紧跟随在后面，跟着她一起回到帐篷，看着她将水壶放在铁皮火炉上，引燃松枝点着柈子。它卧在她的身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当柳霞外出寻找走远的驯鹿时，它则像一头狗一样跟随在柳霞的身边，跟随着她走进丛林的深处，将那些在原始森林中纵情游荡不愿回到营地的驯鹿赶回家。
她们走过一条条山间小溪，穿过茂密得几乎无法穿行只能用斧子开路的马尾松林，她们惊起一只愤愤不平地啼鸣着呼啸而去的松鸡⒀和花尾榛鸡。她们静静地走过在林间只是露出淡淡痕迹的小路，那是驯鹿经年走过之后踏出的小道。她们就这样在这条古老而隐秘的小路上默默地走过，在这条小路上，柳霞会发现狼、狐、熊、狍子⒁、马鹿⒂刚刚走过的新鲜的痕迹。这广大无边的丛林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荒凉寂静。她们无声地走过，有时一只狍子在她们的视野里出现，它静静地站住，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人一鹿的巧妙组合，随后，就轻轻地隐进了丛林深处。
幺鲁达屏住了呼吸，这是一个它还并不了解的世界，地上那些爪印和蹄痕，那些洋溢着令它头晕脑胀的刺鼻荒野气息的味道。它颤抖着，它的身体还不足以对抗这种强大的力量，它几乎不敢再向前行走一步，但是又不敢独自留在后面，于是只好紧紧地跟在柳霞的身后。
在这荒野的世界里，她现在是它唯一的依靠。
但从来没有什么侵犯过她们，有时候，幺鲁达可以感觉得到那些隶属于荒野的生命就在她们的附近，它停下来，竖起两只耳朵细细地倾听，但它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只是可以感觉到它们存在，甚至可以确定它们就在一棵茂密的灌木丛的后面，它们正在注视着它和柳霞。
但幺鲁达从来看不到它们。
但它感觉得到柳霞的颤抖，而显然她是知道它们的存在的。有时，她也会停下，侧耳倾听，当似乎确信了什么之后又继续赶路。
不过，有时，幺鲁达也会被不远处一棵树上赘生的树瘤吓到，以为那是隐藏地枝叶间的一头怪兽。会在它从树下经过时猛地扑落下来，砸断它的脖子。它跑到柳霞的身边，将头缩在她的怀里。这里永远是温暖而安全的。
在不去外面寻找驯鹿的时候，幺鲁达就静静地卧在帐篷的门口，关注着柳霞的一举一动。
它专注于柳霞的每个动作，看着她将鹿奶和鸡蛋与面粉混和的发酵面团，放入黑色的铁盘里，塞进火炉中烤成列巴。
它耐心地等待着。当第一个列巴烤成之后，柳霞总是掰下松软的一块，再分成两半，一半喂给幺鲁达，一半自己品尝。
幺鲁达成为营地里一头无所畏惧的鹿。因为从小就在柳霞的帐篷里呆惯了，它总是大摇大摆地在每一个帐篷里自由出入，什么都想尝一尝。只要是它进了帐篷，所有吃的东西都会遭殃，它品尝每一棵白菜，咬碎每一个列巴，甚至吞食面粉和鸡蛋。帐篷外面用来阻挡驯鹿的围栏根本就难不倒它，对于穿越围栏这个活计它已经驾轻就熟。
在其它的帐篷里，幺鲁达可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每次它正在作案时被人撞见，它总是可以灵巧地从那咒骂着扑打它的人的腋下逃脱，轻盈地跑过营地，钻进柳霞的帐篷。只要钻进柳霞的怀里就安全了。
那些人追到柳霞的帐篷看到她正微笑着抱着幺鲁达吟唱鄂温克古老的歌谣，也就罢了，转头回自己的帐篷收拾那一片狼籍的烂摊子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幺鲁达是柳霞的小鹿。
在一些寒冷的夜晚，幺鲁达会无声遛进柳霞的帐篷，卧在柳霞的床边度过整个夜晚。在那些夜晚，它睡得非常香甜，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有一次甚至被炉火灼着了皮毛。
营地所有安静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章注释：
⑨幺鲁达yaoluda：鄂温克语音译，意为“白鼻梁”。
⑩鄂温克：鄂温克是民族自称，意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中国境内的鄂温克人分为三部分：定居在海拉尔河两岸、从事农牧业生产的被称为索伦；游牧于陈巴尔虎旗的被称为通古斯；在森林中放养驯鹿的这部分人叫雅库特。据史料记载，雅库特人最早生活在外贝加尔湖沿岸和勒拿河流域，上世纪中叶为躲避战争，迁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大兴安岭地区。1973年，在满归成立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 2003年8月，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的猎民离开森林，迁入内蒙古自治区根河市的永久定居点，但少数猎民至今仍然在山上的营地放养驯鹿，保持着驯鹿鄂温克固有的生活方式。
⑾角个角鸪：jiaogejiaogu,鄂温克语音译，夜鹰Caprimulgus indicus(Indian Jungle Nightjar)，即普通夜鹰，隶属于夜鹰目夜鹰科。体长26－28厘米，体重85－110克。分布于中国、尼泊尔、印度、斯里兰卡、缅甸、日本、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等地。栖息于山地、平原、森林灌木丛中。以天牛、蛾、甲虫等昆虫为食。在黄昏和夜晚活动，鸣叫声酷似以小铁锤短促快速击打铁砧的叮叮声。
⑿萨满：是鄂温克人对神职人员、巫师的称谓，在鄂温克语中有知晓、通晓之意。萨满教是鄂温克族古老的宗教信仰，萨满即人与神之间的联络者。
⒀松鸡Tetrao urogallus(Western Capercaillie)：指普通松鸡，隶属于鸡形目雉科。体长57-94厘米，体重1.35-5千克。分布于欧洲、亚洲北部、中间、蒙古西北部和中国新绿北部等地。栖息于山地针叶林中。关于行走，少飞行。以植物的嫩枝、嫩芽、果实和种子等为食，也吃昆虫等。
⒁狍子Capreolus capreolus(Roe deer)：隶属于偶蹄目鹿科。体长95-140厘米，尾长2-4厘米，体重30-40千克。全身体毛为棕色或棕黄色。臀部有白色臀盘。雄兽头上有小角，分三叉，角干多结节。分布于欧洲、俄罗斯、亚洲中部、蒙古、中国和朝鲜等地。栖息于森林、灌丛和草地等环境中。早晨和黄昏活动。单独或结小群。以树叶、青草、地衣等为食。
⒂马鹿Cervus elaphus(Red deer)：隶属于偶蹄目鹿科。体长160-250厘米，尾长12-15厘米，体重为150-250千克。夏毛较短，为赤褐色，背面色深，腹部较浅；冬毛厚密，毛色灰棕。雄兽有角，分为6叉，个别可达9-10叉。分布于欧洲南部和中部、北美洲、非洲北部、俄罗斯东部、蒙古、朝鲜、尼泊尔和中国东北、华北、西北和西南地区。栖息于针阔混交林、溪谷沿岸林地、高山灌丛草甸等环境中。白天活动。单独或呈小群。性情机警，奔跳迅速。以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为食。

这支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两头巨熊，像引领着这个逃难部落的王，一直走在最前面。有一种静默的力量在指引着它们，告诉它们哪里是安全的，可以逃离火的戗害。人类因为离开林地已经太久了，所以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而熊决定永远地留在森林里，上天眷顾这些可爱的动物，给了它们面对这种天降大火的逃生之术。
烟雾越来越淡，柳霞转过一棵已经烧成炭状的树，过火之后黑色的土地暖烘烘地烤着柳霞的脚。
也许是因为危险不再像刚才那样迫近，这些动物将注意力开始转到柳霞的身上。最先向柳霞投来羞涩目光的是那两只俊俏的狐，其中一只狐的尾部被烧焦了一块，但这并不影响它在林地黑色的土地上像装了弹簧一样轻盈地向前跳动。柳霞感受到它们的关注刚刚要对这温和的目光有所回应，它们却迅速将视线转向一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它们还不能适应与人类的对视，即使相信此时与它们并肩而行的这个人类并不会对它们造成什么伤害，至少会让它们感到有些尴尬。
而一直几乎与柳霞和幺鲁达保持平行位置的是一头孤独的老狼，毛色已经有些黯淡，它甚至懒得注意她们，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抬起头，抽动着鼻息。对于人类和他们的营地，它远远地观察过，对于人类和他们的驯鹿，它没有什么兴趣。它了解了太多了。
有一会儿，柳霞感觉她们好像又陷入了火的重围，刚才火势减弱只是一种假象。只是一瞬间，似乎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风突然间穿越林地吹了过来，这风声颇似发起进攻的号角，那些火像伏兵一样一直在周围隐藏着，听到这个信号，它们几乎一起颇为得意地展露出闪亮的身影。它们像是经过短暂的蛰伏休息之后又迅速恢复了活力，此时以最极尽能事的燃烧展现妖媚的力量。
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所有的动物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但只是一愣神而已。幺鲁达则再次试图挣乱头上的鹿套，柳霞紧紧地拽住了它，制止了它又一次精神恍惚的冲动。
它们并没有在慌乱中四散奔逃，而是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 不断地在感受着周围气流的微妙的变化。就连那些细小的林鼠，此时也直立起来，抬起两只前爪，四处张望。它们在判断来自哪个方向的空气更清新一些，哪里的火势只是虚张声势。
很快，两头熊就确定了方向，向一处火烧得最旺盛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棵不知什么时候拦腰被风吹折却没有断开的巨树，树的顶端垂落下来支在地面上，凭空形成一个天然的三角形的门。此时，这个天成的大门正在燃烧，两头熊毫不犹豫地从那道火门的下面穿越过去，它们的厚实的身影像蜡一样在火中熔化了。火焰像一双大手，迅速地它们身后合拢。
随后走向火门的是那头老狼，它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在森林艰忍地生活，不断地捕猎和被捕猎，它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出正确的选择。
然后过去的是那头一直闷头向前对谁都不理不睬的狼獾，接着是两头狐，犴，狍子。那些林鼠是最后过去的，在火前它们确实踌躇了片刻，但奔向安全之地的欲望还是帮助它们做出了决定，它们从火门下面穿过时，柳霞甚至怀疑它们是否会就此被烧成灰烬。
柳霞也决定过去了。
幺鲁达仍然对这烈火之门有些犹豫，但跟随在柳霞身后还是令它感到安心。
就在柳霞的脚要踏进这座火门时，她感觉有些不一样，或者听到一种冥冥中的声响，她犹豫了。
这树门已经烧了太长的时间。
她拉着幺鲁达只向后跑了几步，燃烧的树就从折断的地方断裂了。断裂几乎是无声的，火终于烧断了那原来已经脆弱的连接处。
树门坍塌了，随着巨大的声响，溅起的火星像节日里五彩的焰火，璀璨的火星冲天而起，扶摇直上天际。回头发现没有再次罹难的柳霞又一次被这大自然的美景所震撼了，森林大火，这个秋天最美丽的奇迹。
幺鲁达也惊呆了，那些飘散的火星在它那黑色葡萄一样闪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瑰丽的轨迹，但是柳霞并没有留给它太多发呆的机会，就紧紧地牵着它走进了树门倒塌之后的一堆红炽的炭火之上。
柳霞屏住了呼吸，她在火中行走，她的脚下是火，周围也是一道火的幕墙，空气是滚烫的。幺鲁达在她的身后以一种驯鹿并不擅长的动作笨拙地蹦跳着，只是为了尽管不踏上那些正在燃烧的红炭。柳霞脚上那双鞋的鞋底已经被烧穿出了洞，脚也被烫伤，但她不敢停下查看一下被烫出泡的脚，那样就要更多地在被烧得发烫的地面上停留。她只想快一些，像那些非洲肯尼亚马塞马拉沙漠里的蜥蜴，对抗滚沙的沙子的方式只有不断地向前奔跑，减少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的接触面积。
柳霞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吸进了一口空气，那几乎不是空气，而是一团沸腾的火，她感到自己的肺都在燃烧起来了。还好，她们终于涉过了地狱之门那火的炼狱，她们走上一片已经过火的空地。烧得像炭一样黑的空地，旁边点缀着一片黑色的灌木丛，当她碰到灌木黑色的枝条时，它们竟然像沙堡一样坍塌瓦解了。它们并不是被熏黑了，已经化为灰烬，只是努力保持着着生命存在的形式而已。
柳霞打了个冷颤——那两头熊和所有的动物都已经失去了踪影。
这短短的时间，它们已经走远了。在烧得发黑的地面上，柳霞无法识别它们留下的痕迹。
绝望像随着月亮与地球之间的微妙的距离变化而来的汹涌潮汐，将她淹没了。她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了。
柳霞坐在了地上。她不知道应该再向哪里走。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周围那些被烧断的大树在倒塌时发出炮弹与空气磨擦般的呼啸，砸落在地上时仿佛远方炮弹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腾起天漫天的火星。
直到幺鲁达的鼻子轻轻地触碰着柳霞的脸，她才从恍惚的状态中回到正在燃烧的丛林间。
恐惧已经从幺鲁达眼睛里消散，它静静地看着柳霞，因为这段火中的穿行，它的皮毛已经被烟雾和灰尘染成黑灰色，那两只黑亮的眼睛在火光中却像宝石一样璀璨生辉。
它定定地看着柳霞，她了解这种目光。一般在柳霞刚刚烤好列巴时，它就会这样看着它，直到柳霞的心在这种温暖的目光中融化，切下一块散发着麦粉清香的尚还温热的列巴放进它的嘴里。
然后，幺鲁达转身，向前走去。
柳霞不知道它要去做什么，仍然坐在地上没有动。此时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她已经不再相信有逃生的可能了。
走出去的幺鲁达再次回过头来，看到柳霞一动未动，它不安地蹈动着蹄子，小跑回来，低下头用头粗鲁地挤撞着柳霞。
柳霞被它撞倒在地上。
当柳霞站起来时，幺鲁达已经扭转身又向前走了。它脚步安定而从容，没有一丝的迟疑，然后又回过来头看着柳霞，显然是示意她跟随上去。
柳霞略显迟疑，在火中不断的奔走已经让她筋疲力尽，此时连再次坐下的力量都已经没有了，只是在惯性的作用下，她摇摇晃晃地跟在幺鲁达的身后向前走去。
脚下不时有烧断倒落在地上还在燃烧的倒木，无异于一堆巨大的炭火，根本无法跨越，她只能绕行，还好幺鲁达不时会停下来等待着她。
幺鲁达不时地停下来，尽量地昂起头，鼻子高高地挺向空中。有时它会闭上眼睛，似乎屏闭眼前这些纷繁炫丽的火，火只会混淆了它的视线。它需要唤醒自己体内那只来自远祖的罗盘。
幺鲁达走得越来越自信，慢慢地跟在后面的柳霞感觉它的腰身更加纤长，脚步更加轻盈，对于那些还在燃烧的巨木，它根本不屑一顾，总是一跃而过。
柳霞跟在幺鲁达的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在丛林之中，从来都是她走在前面，为幺鲁达带路。这还是第一次由幺鲁达来领路。
突然，柳霞感到脚下的土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土地似乎变得更加坚实，而且微微凹陷低于周围的地面。尽管看不清，柳霞还是清楚，这是驯鹿长久地在林地游走时一直遵循的小路，是驯鹿回家的路。

早晨，第一队乘坐直升飞机进入火区灭火的森林消防大队的队员发现了这次森林大火的第一个遇难者。
不是一个，是两个，是一个人和一头驯鹿。
一人一鹿依偎着倒在一棵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黑色残桩却挺立不倒的巨树旁。
人靠坐在树上，低着头，驯鹿卧在人的身边，头埋在人的怀里，人的双臂紧紧地搂着驯鹿的脖子。人和鹿，都被火烧得像炭一样黑得发亮。
每次突然而至的森林大火，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遇难者，也许是没来得及走出来的护林人，或者是采伐的工人，也可能是进山采摘松塔或榛子的人，也有可能是偷猎者。但发现遇难者这样的事都是发生在灭火开始一段时间以后，在不断地与火搏战之后，人的感觉会变得迟钝，面对死亡也就不再感觉那样触目惊心了。但这个消防中队刚刚进入火区就碰到遇难者，这像某种不祥的征兆，他们慢慢围成一圈站在大树的前面，默默不语。
后来不知是谁手中的风力灭火机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最先醒来的是那头驯鹿，它忽闪着睫毛如蛾子一般的眼帘，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面前，随后站了起来。
而那个将头垂落在胸前人也抬起了头，看不清的表情，只是惊讶地张开嘴，露出因为脸上太黑而显得白得吓人的牙齿。
有些人开始低声地笑，随后众人的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惊飞了不远处树上栖落的几只乌鸦。它们本来以为已经找到了一份免费的早餐，现在看到已经到嘴边的食物灰飞烟灭，愤愤不平地嘶叫着，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走了。
昨天晚上走出火区之后，柳霞和幺鲁达又困又累，疲惫不堪，就依偎在树下睡着了。夜间温度下降时，她们靠得更紧了，互相用体温温暖着对方。
山火烧过去了，营地不在过火区里，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
柳霞和幺鲁达也许创造了一个奇迹，她们竟然穿越林火的中心区，却几乎没有毫发无伤，只是柳霞的脚底被烫出两个水泡。
但是当柳霞和幺鲁达回到营地时，已经没有人认得出她们了，一个黑到了极致的人和一头黑得透彻的鹿，好像是刚刚从黑色的大染缸里被捞出来的一样。
柳霞领着幺鲁达到河边洗得更是透彻，不知道是因为木炭本身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洗净之后的幺鲁达白得不可思议，蓬松的皮毛根根洁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极了一个巨大的绒毛玩具，或者是一座冰雪的雕塑。
柳霞在自己的帐篷里整整昏睡了一天，而这一天里，同样疲惫不堪的幺鲁达也一直趴在她的床前沉睡。只是它睡得并不踏实，会不时地抽搐着醒来，仿佛脚下又踏到了烧红的炭块，醒来时发现无事，已经回到营地里，看看在床上酣睡的柳霞，又将头伏在柳霞的床上，继续自己穿越火热丛林的梦。

后记：
如果你有机会一直往北，直到内蒙古大兴安岭阿龙山区的林地里，也许会遇到我的朋友柳霞，真正的森林之王。那里，是她的世界。
在柳霞的身后，总会跟随着一头高大的银白色的驯鹿。

冬之章注释：
(22)护心草：Cyperus michelianus(L.)Link，为双子叶植物药莎草科植物旋鳞莎草的全草，一年生草本植物，有行气养血的功效。
(23)塔头墩子：多年生草墩，无水湿地的代名词，也是原始生态环境的标志景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