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轻红
K.P.
他爱些纸帐梅花,这样的东西。得闲了便絮絮去说。我在一旁烹茶听着,又指点我……便想诚然是个心思不得闲的人。
一、白蝉
姨母留了里衣在屏风上,鳞云暗纹的白衫,内中以墨笔爬簪花格,依文循路,细密誊《万叶集》里清妙的情诗。正午,总司过朱雀门,顺道来我处品新炒的云片。他爱剑如命,一手拿着茶碗也不肯放松。提及今年的国试,考生作弊……心触意动,我旖旎地揣测姨母那一件蝉衣,东一画西一笔,情深意重,却未免太孩儿气。她正是这样恣睢放肆,才深为我赏爱。总司又谈起西渡访武数事,我观他整日按剑不怠,虎口教玉质剑格磨出裂口,便唤紫领他下去敷药。少年神田,他凝视老师,又似视若无物。
昨夜北条院起大风,侍从畏冷贪杯,将佩刀用牛皮绳缠了刀柄,一径挂在殿外,于是整夜便听得剑器琳琅。清晨步外殿,见裸刃两侧竟纷敷残红射眼,想是春风一夜掀动落英,遇刃兵解,料至堆积若此。可见剑山血海,穷兵止戈,不过一念。我暗自赞叹松纹司铸术益发精湛,又思及武训曰:擒刀则生,弃刀则死。这数人肯为杯中物如此命悬一线,倒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可爱。便打定主意教他们领戒灵鞭,罚去俸禄,却不曾真正削了侍卫的职。稍后便赐下,旁敲侧击,小惩大戒,方得用人之趣。
总司不惯看这般心术玩弄。他少时跳脱难驯,连带长发凌乱,自小由我帮着梳头,十六岁铸势剑后,却断不再肯了。颠倒如云间翻墨,剑风愈见写意,
他放荡不羁,如清水烈火,无怪义父纵他,伊织慕他,神田效他,众人从他。而今魔甲之事,却不容半点讨价还价。我主动揽走铸造探术,放总司往中原寻八刀八剑下落。那刀剑均是名家逸品,……总司却面沉如水,拱手作罢,并无称谢。
自玄朝太宗年间,东瀛便连年派遣大批使者西渡研学,至高宗时更是攀升顶峰。除中原外,近两年也有不少使者访学其他几界,然海境避世,道域无为,苗疆鄙陋,到头来羽国便成了第二良选。秦,祖龙政销天下锋镝,由鲁墨铸慑世之兵。藏刀令,大辟新政,
默苍离取一卷玉版生宣,毫墨轻舔,碾转。你日日跑来风花雪月,
高句丽众少年,肤色是雪国的皓白,而苗疆的男孩们,皮底轻漾着巫风的阴凉。他们课业负担颇重,因母国遥迢,东渡开销极大,稍有落后辄替代遣返。而我是西剑流注定的军师,簪花乐事,心底盘算玲珑如月,
《剑葬列》,时人道:苍离阁寻默苍离。我一听便笑了,暗自诵念,“凤凰台上凤凰游”一句,怕不是应了“早有崔诗在上头”?
燕地百年重水德,这一代却改尚色为红。羽国称王封地,以禽鸟为号,琅琅诵之,孔雀,迦陵频伽,
新王却下赐一个“雁”字,孤鸿领首,北飞南归,瞧得出羽皇对这个儿子也是心绪繁冗。雁王垂髫之龄随母妃薄氏西迁,年十五岁,已有贤王之名。羽国千年基业,独以儒术为尊。而西境与戎、狄、羯毗邻,已非教化荫蔽之地。少年雁王十二岁元服,执之符、之印,上来便将栖梧监几个少傅杀了,斥其聒噪。
雁王桀骜不驯,弹劾雪片般传来,羽皇却饶有兴味。
他既放了这纸鸢孤飞,从此盘旋迂回,冉冉全凭天意,却仍捺不住细牵了情丝利缰。那身家性命是空悬的铃哨,促然殷切,端的是比波云流转更诡谲的君父之心。
我递了拜帖,却讶异传闻中的崇火之邸竟满目漆黑。相传秦胡亥漆城,水火不容,料作如斯殊途同归。这邸,是焚骨的扬灰,堆砌而就,蕴着幽暗的煴火。与我中夜论酒的羁旅盛赞雁王人中之凤,焦尾梧桐上,可惊掠一缕醒世清音?
孰料迎面的却是一个青衫人。
大锻师开西岳之蟠钢,取咸阿之炎炭,引速川之淬水,……开庐之日,黑、白、赤、青,而我与默苍离始见,似应此兆。他沏定君山六安,不假人手,笑语却冰冷:……眸光孤寒若剑,
不由想起北条院的,花开如伐,已成罪过,青若古血,
火炎焚木,群鸟失恃,惟凤凰沉沦得其生。而孤鸿千里徘徊,无枝可依,火之一字,其间威慑乞怜交杂,难剖真意。
羽人骨骼流丽,是天生的琵琶奏者。俏如来廊下习琵琶,海青拿天鹅,反复不得要领。少年雁王走上前替他按弦,却频频出错,急得俏如来直敲他手背。
虽崇墨学,羽皇忧虑远在西境的幼子为墨者挟持命令,责相国随朝贡入王畿述职。而默苍离仍坐定了喝茶,不多时,便借口戎狄侵扰,使沧昊、宇骇二将军进驻西境,防范变数。焉知雁王鸿信无夺嫡之志,为着大儿子,羽皇须得谨慎进步。
二、玉山
雁邸,桂花,画画,技艺不算绝佳,只是体验深切,
他爱给每一样傍身的器物取诨名,似忧心忡忡的父母。唤画彩者“繁若”,纸轴者“忘归”,笔墨者,灯烛者“绝影”……我取笑他,说幼年在故乡,曾有一身高九尺,紫黥绿髯的怪客。此君摆弄一管骨笛,吹动起来,教他知道真名的孩童便魔怔随伊遁走。父母以是多在家中为事物起号,与幼子同名,以代魔招。有时候小朋友间分享起来,彼此变作一隐鼠、一云雀、一乳猫,抑或一双蟋蟀;有的运气不好,便是檐下土花,荠中斜栏,乃至灶间一口铁锅。我笑道:如某日你逢魔出走,背后随之跳跃的都是什么黄公的字,蔡姬的谱,“雪景寒林图”,那情景想必万分有趣。默苍离也不恼,道:赤羽君羁旅,恐怕无缘得观胜景。不若苍离也给你着一诨名,哪日呼唤起来,你跟在身后细瞧便是。
却不见为自己谋名求利,做一个闲散人。只听侍人偶然笑谈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是痴人。以笔为机弩,砚为,
玉山款青,风车,
我二岁与祖母夜话,被视作天才,
山下琉璃市买卖赝造水法,竟也构思异妙,时分针针挑动帝王神思,
总与死物作伴,便渐渐销了活气。默苍离心知如此,便自老眉山蓄了一猴儿,唤它蕊宫。那猴儿生性泼皮,倒养成一霸。我听得摇头,此间多培植岩桂,若欲应景,取“木樨”“无瑕”“西香”蔚为可亲。转念一思,莫非是为调笑大弟子谐音“红杏”,但观默苍离心性硬净,恪守德行,只作无聊一想,暂无后话。
三、无梁
祭司合拢双膝,于细竹白席上缓缓拨弄供奉。明珠宝奁暗投,他却漫不经心,口角刻印着一笔潺潺笑意。我清晨过蜃海无果园,承露腕间,譬若菩提;杳然清音,便是鸿信。祭司辄开压金漆箱,取汇灵珠为我祈福。那独珠吞吐淡红微光,似美人一点菱唇。物相叠影迷乱,便旖旎得过分了。我深知中有奇兆,却只痴看义父雍容浅笑。他座下三个孩儿,都太懂得孺慕的滋味。
霓裳不过八九岁的女孩,黑蝶暗纹,枫红襦裙,雁王鸿信却沉默寡言。女孩叽里咕噜地说兄长小时候摔坏脑袋的事,五岁前不发一语,凰后生辰时却独奏鹤颈琴,五十弦宝光流烁,曲惊四座。鸿信尚保留着儿童时代的惘然,语音沉沉的,竟显得憨厚。而师弟俏如来上哪儿都爱牵紧他的手,比胞妹更殷切。问起来,人是极害羞的:他声音似内弟,便本能去照拂。我瞧着三个孩子,各具本领,又各自伤怀,十分出奇;回头一看,默苍离却悄悄的。眼儿一阖,是睡死了。
中、苗、羽、鳞四界的贵族少年,十一二岁便,……云州史家的长子,怎会寄居此间?
四、贪海
羽国西境有一大泽,太古初开便唤朱襄,是一片乌有之海,海浪昏黄如暮,滑腻似洗脂之水,日夜腾跃,中有福地,洞天,愁城,困池,玲珑七宝,毓秀千般,不时脱出。它创造多少,便能湮灭多少。这海后来又名贪海,一位帝王渴求以物易物,便三十年不斩死囚,驱赶他们下海自溺。那水受此污秽,立时淤塞作泥淖,又渐地固化,将水中囚徒凝就万千人柱。羽人中的博士阅读石上涟漪,编纂为喻世千年的谶言,且定下严格调律,谓之”虹律”,只可在形式特异的无梁殿中演唱。
俏如来入佛门,却是因贪爱摩挲尊师掌间琉璃串,尊师唤他上前说话,垂髫幼龄,竟对答如流,深具慧根。一贪生一慧,果然妙不可言。
师弟今夜抵足而谈,没留神睡了,我惯不与人同榻,换一处安置,却眠不着了。
桌上摆开甜盘,簇成五瓣,似游弱恣肆的白梅。雁王细嚼慢咽,复伸手拢了拢杯盘,见我凝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幼时随母妃西迁,马车小,膳食摆不开,挨挤于黄梨小几上。此后便成习惯,总觉得相拥的菜肴,比他处更甘美些。
薄妃为羽皇猜,自请与幼子守护西关。她黛绿年华,因善响屐舞而承帝王青眼。
他拥有的东西很少,不免要聚拢了攥紧手心。又一手按刀,谁若来夺,便会拼命。
想不到你相貌极斯文一个人,
五、观星
他拿剪子碎河豚,又剪儿子的脐带,把人毒死了。孩儿们听得眼睛发亮,央求:再讲一个,再讲一个。于是又讲,老医师将粉末状的白糖与砒霜弄混了,又毒死小孩……
孩子是家族之星,婴儿的夭折如月中环翳,使父母瞳人更黑,审慎检视着世界。默苍离袖手站在廊下,灿烂白月里,显得呼吸十分美丽。他觑着我的眼:六岁时,我与小叔在田垄间玩闹,他也似你这般,一身红夹袄,而我着碧罗衣。正午牵手跑回家中吃饭,却见门口停着一张无盖薄棺,里面是我母亲。
他微微地笑了,语声如沙缓逝:赤羽,你看,事情总是如此反复。
是,天意翻覆。二月初,冥医杏花君,阴谋,
我逢着俏如来迷路,他嬉笑玩闹,他年愿报先生指点之恩。
俏如来雪发漫长,我寻桂花间,常见密叶繁枝勾挂一缕银白,游若晴丝。这孩子生得奇怪,横平竖直的道上易失途,叠影迷障间反而觅得去路。他攀折了玉簪与霓裳做清供,这是公然的秘密。
雁地,巨人奔跑掷戈,观星座,
而西剑流意在探访魔之甲行迹,召唤古之伟力,面对夷光巨人骨骼似斗似箕,如偎如探,自然构筑的观星座,我竟无言觉察恐惧。
俏如来与五陵年少游戏,朕兆,
六、学舌
雁王学声,学各类禽鸟鸣啼,待我背身欲走,忽学默苍离唤我。我转过身,见他眼底促燃而跳,明晃晃的火点,一曳,又烟散作赧然一笑。
他不想变得比他更好,只想能够和他一样。
琉璃镜鉴,照射伽罗翠钴为基底构筑的羽族光翼,激发异能以驱动下游断云石巨械工作。雁王致力于将人力从断云石利用中解放出来,乃至封印寰羽诏空神卷,谓之止戈。
“民间能使用断云石者寥寥,断云石单纯用作武备,不思造福于民,则王室固步自封。”
我睡眠清浅,清晨常为帘外烁光扰醒,始知数里外有羽国镜鉴,灼灼若堕落的太阳。
七、屈酒
薄妃入雁地,锁了宫,抛却满地珠钗,于当中裸足细细歌舞,唱…,唱…,一日一夜。歇下来时,儿子手拿纱布与清凉膏,轻轻为母亲缠裹伤痕。薄妃还嫌不足,又低吟钩弋歌,笑道:戚夫人为人彘,玲珑手足一一解脱,真是好。可惜时逢失势,不得拿万古寒冰贮了,竟至败坏。否则千万年后,幽人燃犀来观,都是独立于人的美丽。阿鸿,我一生不得自由,不敢怨怼,便惟此指望了。她美丽的眼睛静觑着儿子,掌上珊瑚怜不得,想必你也懂我的心情。
这番话一笔一划,殊无阙漏地记载于雁王起居注中,且可借阅,已是八年后了。是时,我与俏如来重逢中原,互为敌对。他知我常往神蛊温皇处作客,便托温皇代赠残卷,寄语:先生大约也想了解师兄离别后事的。
他话外深微,一语道破我心中真正所念。默苍离沉沦羽国,雁王自投珍珑井,下落不明,昔日廊下鉴花众人,只余我与俏如来刀兵相向。世事无常,梦幻泡影,莫过于斯。
我离别那日,正是端午,赛龙舟,
八、紫眉
我记挂姨母柔薄的雪白里衣,似一团无华白发抛弃其间。姨母欲身如蛇,瑟瑟从其中退却了,复摇身云龙,舒展若宝光若闪电。她檀口轻吟便抛洒一场豪雨,浇落遍地青箬笠青藕荷。八部城春分后青气簇拥,日夜腾跃似沸的白银,逢此乍然离索,云雾骤开,俨然下视,却是逶迤一地向南迁徙的枯骨。
我一眼便将他从中分辨,拾起湛青指骨,悠然去吻:默苍离,默苍离。
梦境里便见青玉腐烂,似涸辙中鱼微微翕动鳞鳍,那鳍又延伸至逆向的长翅。万境灰白虚无,云片结朵而沉沉降下,我踽踽于不断下落的骨灰间,看到他,默苍离,隐去声音吹动一只骨笛。他碧衣轻微,似我们共饮过的半坛春酒;似笑而非,无异生命中任何清浅的秘诀。十年了,西进失败亦未曾哽咽的喉咙,忽而灌满白沙。话语缥缈间,离散如月的远去。他一直未赠予独属我的第二个名,所以,即便在梦寐中,他亦不可唤。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