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水
■避役
苍越孤鸣×俏如来
已不年轻了。
苗王甫一下朝,近侍便报:钜子不意到访,未事差遣,已径自向后花园去了。掬酒随器,自卷了一张毡子,就地赏花。
这是俏如来的习惯。苗王宫御香珍奇,芳团锦簇,他最爱便是春末于此独酌。“世谓肉食者鄙,”美人微笑,“然狼族天香之美,一时绝伦。”
春日悠悠脉脉,一瓣郁李打着转儿旋下来,正到手心,是春心裂尽的幽暗光彩。后花园的春景,年年赏爱,如今已是第卅六年头。春气夹杂着微湿浸入袍袖,苍狼轻轻捶打关节:断不是年轻人了,须得当心。这点潮润,有时也能劳他肢酸背痛好几天。
竞王之乱后,有意无意,他都不常来这里。这几年性子越发稳重,花好月圆中,几忆不起伤心往事。只是惘惘的。有时春寒砭骨,兀自揉着酸痛的膝头,心底思潮便惊退若失,露出沙下鲜明的逝骨来。
俏如来却偏爱此地,近乎执迷了。他于三十二岁生辰收苍狼幼子为徒,如历代师祖所为,基本的教养后,铸智,铸计。三年后,孩子辞别师尊独自远游,几年下来,苗王宫也少回。只不知使了什么法,杂七杂八地爱送器玩宝石进来。
他忽然想见他。去客苑,进了门,人正在洗发。刚试过水温,两手湿淋淋,双方都惊异而窘迫。还是俏如来一定神:“……怎么突然过来?”
苍狼心思没跟上,只一笑。他晓得此刻该讲话,却不得。也不能,一开口,什么就破了。
所以只一笑。眼睛蓝瘆瘆的,又寂静,又热烈。穗杪飞出的青火,送神火,滑落处烧成一团,便不乞求了,只去照见。
俏如来受不得他这样纳闷地静默着,况自知失敬,没把尊称带上。急于寻话掩饰:
“教人看笑话了。我此刻不便,苗王可否?”
字句却于舌尖绕圈。心下细雪般缠绵,变得十分放肆了,竟等来人抉择。
苍狼略一怔,随之微笑:“钜子不介意的话,我在旁边等待就好。”也迟疑着,“只说说话……”
已是无辞可却了,只将人延进来。踱了两步,先自诧异了,“怎没个侍者?”
俏如来低低哎一声,握住长发一笑:“用不惯。”
“哦?”
“世事行走,凭自己省事些。”他笑,“……”
苗主穆穆,没做过这般下等事,立时自愧弗如,怯了手老实坐下。但见俏如来拆散长发,流苏翠环,琳琅次第放下,大大小小竟铺了一盒。苍狼拾起这个,又瞧那个,绝想不出那一匹素发间,竟藏这许多玄机,不觉新奇。回头再看,这边俏如来已翻起长发,却又现细细编织发辫数道,不由一一解散了,手指依次梳通过。这发辫平日打理不易,结得久了,压出深深褶痕。明面照旧是明琉璃静白雪,却已不容深辨,睇得紧了,便知道不同,底下许多暗涌。
暗涌并添僝僽的春雨。
相伴宫闱赏花,却教急雨锁住了。残垣断壁下,一遮破檐。两人说了一路,此刻反倒没话。
却听俏如来忽而道,“巧了。”手间乍现一颗小毛笔。儿童用的制式,珍而重之,秘藏在怀里。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背身的影壁,苍狼一笑间,已婉转题就半枚清辞。苏庠的《鹧鸪天》。后湖不得丽名,却清冽。
白壁到底是湿润的了,字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俏如来心下可惜,转头却见苗王好奇神飞。心念电转间,不由一笑:“过来。”
苍狼松开手心。微毫笔触柔软,寥寥数字,却觉不出写下什么。只一握湿,如汗如泪。
像是他惯取的巧。淋漓壁书,只待日头一翻,立时去影无踪。谁知一日大雨,洇湿了照壁,残字没来得及干透,竟教另某清闲过分之人看了去。手指依依抚过,正敲定了“江南”二字。
何不少年游?
便去讨“墨宝”。赠雪白绢扇一柄,不言不语,等他答覆。正午送去,到傍晚,扇子就还回来了。展开一看,满目漆黑,是纯靠墨笔一道道细匀下来,涂得滴水不漏,倒比染色尽心。托人寄语:须知“长愁画扇短愁歌”,苗主之愁,悉数扇上。苍狼闻言拊掌大笑,呼三声“作罢”,此事便不了了之。
此刻又怎?
俏如来神情阖静,笔毫细细拨淡红指尖,慢慢道:
“七八岁习字,仿右军事,爱在丝袍上手书。父亲怕我耽搁书画,弥散心志,一次趁午睡时用墨点了我食指。孰料梦里竟也执笔,醒得墨迹斑斑珠衫一件,穿了三四天不许换。访客取笑,这是哪家的字痴?我心下惭愧,以后便写得少了。”
他敛眉一笑,笔底刷刷蘸了水,复临一副帖。口里仍道,“太过迷恋,便形同自污,然时至今日才想通,字是自己看的好——何必守墨?”语毕,笔锋陡转,改勾圈,涂点,劈皴,成小苔,成梅花,都是阑珊写意。苗主失笑,且书且画,随心虽好,也太不重布局……话没饶得讲完。俏如来静觑过来,神色冷,眼色却亮,刺得人一时心迷神斜。睫上覆红,是一线春瘢,胸口忽而截短的欢喜,轻巧偏又造次。苍狼迟疑一下,探手欲拂。那人眼睫一瞬,手却被顺势捉住了。
是稳稳地笑,“花径不曾缘客扫。”
雨愈大。
不想俏如来却醉了。
顺势委身去看:牙筹散落一地,颠倒琼觞,逝香翩然尸骸,合了一处,也作不得他这样的静。别人睡如活着的死,他不,他是静止的生。
俏如来灵秀如狐。
纤弱的白梨于手里酒杯中飘飘荡荡,意态深秀,梨香更见酒香。苍狼坐下来,从俏如来手中接过酒杯。并不啜饮,只将杯子置于鼻端,探丝缕游弱的香气。春潮似海,淡薄的柔红融汇进如织银浪,连他也不觉醺醺然了。
俏如来睡得极沉。苍狼想起一记:他双眸蜜金,却是许久后方知道的事。平日说话远,生疏时只觉噙一泓清亮,神色莫测,似笑非笑的样子。又长得白,一对眼流转起来,便晒融了烫化了,咕咚一声吞没了,没得紧瞧。直到夜里吻低,始不觉惊叹:“哎,怎这样亮?”
“什么亮?”
苍狼拿捏着他,只想笑,咬了字一口吻下去。
“……猜!”
哪用的着猜。俏如来闪躲间,于底下呜咽着笑了。不猜便不忌。那时二人都年轻而勇敢,墨家钜子,苗疆之主,砥柱中折搭不上边的两个人,偏心岸有桥,姗姗去渡了,约桥中斜看画船眠。
时至今日依旧安眠。
漫漫长发,似脉脉无语。间或散落缤纷褪红,愀然掀掀,是微薄的苦海慈航。苍狼放任自己把握银沙,又流逝,如月的远去。爱人清白无瑕,沉静几乎像死,常使他恐惧无端。
忽凑过来,不知向谁——
“我想你得紧。”
俏如来眼皮还耷拉着,却听得悠悠起转一声,“哦?想哪处?”
苍狼一愣,笑了,“怕你生恼,实是哪儿也不曾。”
“那岂非扯谎。”
“多傻,得合着一块儿。”他声音低低的,如渊底抛出一线妖丝,勾得人坠坠下沉,“三头六臂不作数,合一块儿了,抟出一个你,才想得仔细。”
俏如来哼笑:“不老实。”
手却顺着肌肉线条下滑,溜向最深处。触手尽是大氅温敦的质感,不由取笑,“油光水滑,真命里惯得骄狡的坏。”
苍狼也笑,翻过来一把搂住他,附耳道:“多冤枉哪!驯顺妥帖,分明为讨某位欢欣——”
便立时纠缠到一处了。俏如来美而自知,少一丝天真烂漫,那近乎淡漠的克制抵向情欲深处时,却平添蛊惑。他促细在喘,没得几口气,双唇已被密密包裹住了。苍狼的唇舌贪渴般吮过他的面颊,耳壳,脖颈,于咽喉处细细流连。牙齿轻轻噬咬着小巧的喉结,衔而着力,迫得他头颅些微后仰,又猛地一吸……俏如来挣开手去扯他衣裳,指爪深陷沃发皮氅,满目的情丝缭乱,不由气结,
“这哪里像狼,皮毛纠结,分明是头猫!”
苍狼反捉了他手,簇到眼前:手指明净如骨,一团乌丝便是内中卧猫。春日明艳,暖洋洋一觉醒觉,美人尽嫣然枯骨,缠绵已作冤枷。他无限念念倾心:
“便做猫也罢——”
似摇身的云龙,着覆上去。
情欲颇奇。
人的肌肤绝不坦荡。笑涡,泪谷,脐窝,平滑若镜的生遇上,总要得一两处迂回,才使人深陷。苍狼巧巧啃食那一轮血肉边缘,欲深探无垠的秘密,又烘托起来,抛洒万分淋漓。
俏如来却似渐渐受不住。“怎么这样?”他极苦恼,呓语般,“太用力……”
“哦?”
苍狼一停,细细去碾,“似这般……”忽地一梗。耳畔潺潺喘息绳收紧了似的,一愕,又徐徐向上吐出来。
“多怄人!”
苍狼大笑:“钜子英武,如今兵败山倒,怕不是老了——”
“你年轻!”俏如来微阖着眼,不减反唇相讥,“既如此,休劳动我这朽身败骨取乐。”
“您见外,”苍狼轻笑一声,唇齿竟如少年般清洁美丽,“全任劳动在我,自少不得煨暖了火搓捻您这冰凉肚肠,冷酷心肝。”
便伐挞更剧,将人扶起来,盘作荏弱一莲,怒放于膝。莲瓣如牙如刀,刺得遍身青紫满地粉绿,是全然无法可想的了。幽幽堕红亦随激荡游离丝发,似惘然无依的精魂,于翻云覆雨中凄然摔碎成片。
苦啊。
俏如来只觉喉头一声惨叫,激射浓精如鬼血溅面,一身都觉污秽了。一袭肮脏之火骤燃而跳,透明淡黄的焰影随赤身逶迤起伏,人转瞬烟叶般颓萎了。
他欲身似蛇,情欲一轮便蜕一层皮,愈青春愈死。释深深一叹,
哎——
苍狼放他泻在毡上,取绢布拭过秘处,又换一副替他擦脚。原是二人调笑间尽褪了俏如来鞋袜,情动处蹬踏花叶泥泞,倒可惜沾脏了。苍狼额汗未褪,一滴滴落在俏如来脚趾上,又抹去,反复不得。
“可真是——”
二人相笑。云散雨收。
静下来,才想起来龙去脉。却没法说。俏如来仍轻微在喘,脸颊嫣红,浑银柳的挂血。
人前,他绝少这样。钜子巡察九界,分与苗疆时间不多。俏如来素来又是讲究的人,血污覆面的样子,见得更少。只一回,他在苗疆边境与墨家叛逆对战,寡不敌众。苍狼率军赶到时,正遇见他长发惊飞,金刚怒目,鲜血滚滚从额上劈下来,于暴涨剑气中炸为血沫。
年少惊艳,就此一役。
如今他和他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苍狼斟酌着唤他:“俏如来,你……”声切断如裂帛。
想知道的太多:你今来何为,你将往何所,你所怀何求,
你还惦惦着,想要去死吗?
叵测之事,种种悲喜,迎着他的眼睛,苍狼只觉苦不堪言。
他瞳眸浅淡至不可思议,似金若青,无思索的时候,看人总有点心不在焉。超脱世外的淡然,像六尺雪纱卷过,蝴蝶撞碎了,就是十丈红尘缥缈。
而今生死疲倦却历历若剧痛划过。无垠的雪地上,一再去反复。
而俏如来只是柔声问,“怎么了?”
甜言蜜语滚过一圈,于此刻寂静中,感触最为软弱。
俏如来却不觉。
苗主随手掰开一瓣,桃花里结了颗颗冰碴子,瞧着极心疼。一树郁郁的,怕活不过今春。
奇怪,人到中年,缘何还有惜花命?
不知过去多久,有一年孟春,苍狼在花树下看见一个小孩。
少年的身量,却有一张嫣紫黛绿的孩儿面。苗疆春意迟,雪扑簌簌从花间掉落下来,男孩脸色青青,像琉璃纸蒙着微曚的血色,又似情欲里,无依无靠透露出凶狠。
他作一个极美的姿势,掌中托着一块青玉,便似拈荧莲簇生。下缀的流苏若血顺着脉管淌下来,浅浅扰动,颜色妖异。
苍狼看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俏如来的弟子,他多年不见的小儿子。他惯静穆而俏如来凛冽,孩子同两人都不大像。是茬儿青的娇艳,万般存想,又无邪叱责着世间。
“父王,”男孩低低相唤。他手心的青玉忽一跳,冷光蓦地炸裂,飞出一道乌凉若水的长剑来。那剑身似有水银在沸,夜露在烧,唤起腾腾青雾,又怅然若一无所有。
“师尊——在这儿。”
水已经焚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