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第三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世说新语》中底名士,有些行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从妙赏的观点,这些行为,亦是可以了解底。如《世说新语》说:“王子献(徽之)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主客不交一言。”(《任诞》)王徽之与桓伊都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目的在于艺术并不在于人。为艺术的目的既已达到,所以两个人亦无须交言。
《世说新语》又说:“锺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稽康。锺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晋人本都是以风神气度相尚。锺会稽康既已相见,如奇松遇见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会相说话。锺会见所见而去,他已竟见其所见,也就是此行不虚了。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说:锺会因稽康不为礼,“深衔之,后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如果如此,锺会真是够不上风流。
《世说新语》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任诞》)又说:“山公(涛)与稽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与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窥之,达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贤媛》)阮籍与韩氏的行为,与所谓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关系的意识,而阮籍与韩氏直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邻妇及稽阮。所以他们虽处嫌疑,而能使邻妇之夫及山涛,不疑其有他。
《世说新语》又云:“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车骑(谢玄)对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言语》)子弟欲其佳,并不是欲望其能使家门富贵,只是如芝兰玉树,人自愿其生于阶庭。此亦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说新语》又说:“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言语》)他养马并不一定是要骑。他只是从审美的眼光,爱其神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