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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冯友兰《论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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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先生的《论风流》一文,原载于1944年《哲学评论》第九卷第三期,后收入《三松堂学术文集》。
此文所论之风流,主要是指一种人格美。文章阐述了真风流的四个构成条件: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文中所举事例多取自《世说新语》。


IP属地:浙江1楼2015-10-30 21:46回复
    风流是一种所谓的人格美,凡美都涵有主观的成分。这就是说,美涵有人的赏识,正如颜色涵有人的感觉。开人的赏识,不能有美,正如离开人的感觉,不能有颜色。此所谓不能,也不是事实底不能,而是理底不能。人所不能赏识底美是一个自相矛盾底名词,人所不能感觉底颜色,亦是一个自相矛盾底名词。
    说一性质有主观的成分,并不是说它没有一定底标准。可以随人的意见而变动,例如说方之性质,没有主观的成分。红之性质有主观的成分,但甚么是方有一定底标准,甚么是红也有一定的标准。血是红底,不是色盲底人,看见血都说是红。美也是如此,美虽有主观成分,但是美也有一定底标准。如其不然,则即不能有所谓美人,亦不能有艺术作品。不过我们也承认,也许有一小部分人本来没有分别某种颜色的能力。对于这些人就没有某种颜色。这些人我们名之为色盲。有色盲,也有美盲。
    不过没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可以言语传达底。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不可以言语传达底。我可以言语告诉人甚么是真,甚么是善,但不能告诉人甚么是美。我可以说,一个命题与事实相合,即是真。一个行为与社会有利即是善。但我不能说,一个事物有什么性质是美。或者我们可以说,凡能使人有某种快感的性质是美。但是那一种快感是甚么,亦是不能说底。我只能指着一个美底事物,说这就是美。但如我所告诉底人,是个美盲,我没有方法叫他知道甚么是美。此正如我可以言语告诉人甚么是方,但不能告诉人甚么是红。我只能指着一个红底东西说,这就是红。但如果我所告诉底人是个色盲,我没有法子叫他知道甚么是红。
    美学所讲底是构成美的一部分的条件,但是对美盲底人,美学也是白讲,因为他即研究美学,他还不能知甚么是美。正如色盲底人,即研究了物理学,知道某种长度的光波是构成红的条件,但他不还不能知甚么是红。


    IP属地:浙江2楼2015-10-30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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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是一种美,所以甚么是可以称为风流性质的内容,也是不能用言语传达底。我们可以讲底,也只是构成风流的一部分的条件。已经知道甚么是风流底人,经此一讲,或者可以对于风流之美,有更清楚底认识。不知道什么是风流底人,经此一讲,或者心中更加糊涂,也未可知。
      先要说底是:普通以为风流必与男女有关,尤其是必与男女间随便底关系有关,这以为是错误底。我们以下“论风流”所举的例,大都取自《世说新语》。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的风流宝鉴,但其中很少说到男女关系。当然,说男女有关底事是风流,也是风流这个名词的一种用法。但我们所谓风流,不是这个名词的这一种用法的所谓风流。
      《世说新语》常说名士风流,我们可以说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是名士,必风流。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过冒充名士底人,无时无地无之,在晋朝也是不少。《世说新语》说:“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这话是对于当时的假名士说底。假名士只求常得无事,只能痛饮酒,熟读《离骚》。他的风流,也只是假风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风流,若分析其构成的条件,不是如此简单。我们于以下就四点说真风流的构成条件。


      IP属地:浙江3楼2015-10-30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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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第一点说,真名士真风流底人,必有玄心。《世说新语》云:“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日:‘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刘孝标注云:“‘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作达”大概是当时的一个通行名词,达而要作,便不是真达,真风流底人必是真达人。作达底人必不是真风流底人,真风流底人有其所以为达。其所以为达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晋人常说超越,世说新语说:“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世说新语》说:“郗太傅(鉴)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或自矜持。惟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雅量》)又说:“庚小征西(翼)当出未还。归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归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雅量》)王羲之闻贵府择婿而如不闻。庾翼于广众中,在妻及岳母前,表演马术坠马。而意色自若,这都是能不以成败祸福介意的。不过王羲之及庚翼所遇见底,还可以说是小事。谢安遇见大事,亦是如此。《世说新语》说:“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能如此,正是所谓达,不过如此底达,并不是可以‘作’底。


        IP属地:浙江4楼2015-10-30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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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第二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底知识。洞见亦简称为“见”。此“见”不是凭籍推理得来底,所以表示“见”的言语,亦不须长篇大论,只须几句话或几个字表示之。此几句话或几个字即所谓名言隽语。名言隽语,是风流底人的言语。《世说新语》说:“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椽。世谓三语椽。”(《文学》)《世说新语》亦常说晋人的清谈,有长至数百言数千言,乃至万余言者。例如:“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许询,谢安,王蒙)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言。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文学》)支道林谢安等的长篇大论,今既不传,是不惋惜底。但何以不传?大概因为长篇大论,不如名言隽语之为当时人所重视。《世说新语》谓:“客问乐令,(乐广)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词约而旨达。皆此类。”(《文学》)又说张凭见流真长,“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座判之。言约旨达,足畅彼我情怀。”(《文学》)“言约旨远”,或“词约旨远”,是当时人所注重底。真风流底人的言语,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真风流底人谈话,要“谈言微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若须长篇大论,以说一意,虽“文藻奇拔”,但不十分合乎风流的标准,所以不如“言约旨远”底话之为人所重视。


          IP属地:浙江5楼2015-10-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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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第三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世说新语》中底名士,有些行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从妙赏的观点,这些行为,亦是可以了解底。如《世说新语》说:“王子献(徽之)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主客不交一言。”(《任诞》)王徽之与桓伊都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目的在于艺术并不在于人。为艺术的目的既已达到,所以两个人亦无须交言。
            《世说新语》又说:“锺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稽康。锺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简傲》)晋人本都是以风神气度相尚。锺会稽康既已相见,如奇松遇见怪石,你不能希望奇松怪石会相说话。锺会见所见而去,他已竟见其所见,也就是此行不虚了。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说:锺会因稽康不为礼,“深衔之,后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如果如此,锺会真是够不上风流。
            《世说新语》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任诞》)又说:“山公(涛)与稽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与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窥之,达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贤媛》)阮籍与韩氏的行为,与所谓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关系的意识,而阮籍与韩氏直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邻妇及稽阮。所以他们虽处嫌疑,而能使邻妇之夫及山涛,不疑其有他。
            《世说新语》又云:“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车骑(谢玄)对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言语》)子弟欲其佳,并不是欲望其能使家门富贵,只是如芝兰玉树,人自愿其生于阶庭。此亦是专从审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说新语》又说:“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言语》)他养马并不一定是要骑。他只是从审美的眼光,爱其神骏。


            IP属地:浙江6楼2015-10-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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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


              IP属地:浙江9楼2015-10-30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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