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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夜晚,我坐在忘忧河边用一块白绢擦拭我的长剑,看星子被河水摇碎,看对岸紫藤花常开不败,而我眉骨坚毅,唇角凛冽,面无表情。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着很多年前娘送我进忘忧谷的情景。在回忆里,娘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手指却干燥温暖,抱着我跪倒在师父面前,泪水滂沱。师父在我面前站定,不发一言。片刻,他突然举起右手,在我的脸上重重扇下一记耳光。我抬头,愕然的眼神对上师父冷峻的眸子,却,不哭。我们对视了半晌,师父终于一笑,笑容古怪而诡异,声音却是数年不变的漠然:留下来吧。娘的身子簌簌发抖,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放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离去的背影,很美。记得那天她着一件绿衫,轻灵飘逸。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娇俏的影子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奇怪的是,我依然不哭。

每次想到这里,我总会伸出手,看着上面破碎的掌纹出神。我的掌纹很浅,每条都延伸向奇怪的方向,然后再被另一条突然横亘过来的掌纹截断。我不确定这和儿时那场大病是否真的有关联。关于那场病我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一个道士的白髯还历历在目,他道,送他去忘忧谷,否则死。

然后娘的泪水,扑扑掉落。

我回过神,望着河水倒映出来的我的影子,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哭呢。

小七也曾问我这个问题,却被我粗暴地打断。我道,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以师兄的身份,命你去忘忧崖思过。

我看见小七乌黑明亮的眸子,在一瞬间黯淡下去,她什么也没说,低头慢慢离开了。一阵不知从什么地方灌来的风,突然吹起我的头发遮住我的眼睛。

那是小七第一次跟我说话。可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来到忘忧谷三年,我才学会走路,三年再三年后,我成了谷里年纪最小剑法最好的剑客。小七是我在打败大师兄的当天,被一对年轻夫妇裹在一袭温暖皮袍里送进谷里来。我不知道师父给了她什么验证,总之最后她留了下来。那一天我看着那对夫妇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小七在七年后才开始扶着门框咿呀学步,着一件不知哪位师兄穿剩的青袍,里面空空荡荡,不住摔倒,又慢慢自己爬起来。她的病似乎比我们其中任何一个都要严重,天生面色苍白,骨架瘦小,嬴弱不堪一握。我偶尔遇见,却面无表情。我本不奇怪。因为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

我只有在那一天二师兄故意伸脚绊倒小七的时候,拿剑指向他,道,若是再让我看见,我便杀了你。

二师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扭头便走,嘴里却不住咒骂,整天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心眼多得要命,你以为什么都是你的吗?

我不懂。小七立在一旁,终于鼓足勇气走过来拉住我的袍袖,仰起头看我,一派天真烂漫:六师兄,他们都说你不会哭,是真的么?

我皱下眉头,自她手中抽出手臂,恶狠狠地道: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以师兄的身份,命你去忘忧崖思过。

我只记得忘忧崖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却不知自己为何拿来恐吓一个小小孩童。但自此后,小七每次看见我,都会躲得很远。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也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师父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我的脚步没有停顿,他也立刻转身,瞬间消失在漫山遍野的紫藤花丛中。

事实上,在忘忧谷二十几年来,我对周围的一切也如同我儿时的记忆一般模糊不清,比如师父,比如谷里无数个以“忘忧”命名的地方,比如五位师兄,比如小七。从我能拿起那柄长剑开始,我每天的生活只是不停地练剑,练剑,练剑。

或许师父说的是对的,只有不会哭的人,才有最坚毅的心去练成最好的剑法。

谷里每一年都会比剑,不知意义为何。不知意义,或许是因为我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亦或许是二十四岁。岁月在我的记忆里同样模糊不清。五位师兄第十次或者第十一次全部败在我剑下。我正欲离开,一直沉默着的师父突然发话道:小七,你过去和六师兄试试看。

我站住不动,却不肯回头。小七犹豫了很久,方才接过师父递过来的剑,走到我面前,对我微微欠了欠身,我毫无反应。她满面通红地低下头,挽起剑花,斜斜地笨拙刺来。



1楼2008-06-19 17:51回复

    我只伸出一跟手指,便把她的剑弹开,许是力道对她来说太大,她的剑一下子脱手,脚下踉踉跄跄,猛然扑到我怀里。一股我从未闻过的清香弥漫开来,而怀中的小小的身子,柔软异常。我愣了一下,马上后退,她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我听见身后有五位师兄争先恐后冲过去扶起小七的声音,她低声啜泣的声音,夹杂在其中的,是师父不易觉察的,奇怪叹息的声音。而我,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天我终于看清楚了小七的脸,明亮,美丽,长睫如蝶的脸。自此之后,我的记忆还是模糊不清,只有这张脸格外清晰,突然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又突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不知为何。自那年以后,她也正式加入了每年比剑的行列,并且进步的速度让我们所有的人始料未及。第三年,她打败了五师兄和三师兄,第四年,她打败了二师兄,第五年,她唯一的对手只剩下了我。

    那一年,我用了五十多招,才一剑刺穿她剑法的破绽。而之前,我打败五位师兄,从没有超过二十招。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亦或许是二十八岁。

    我依然习惯每个晚上去忘忧河边,回忆,或者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在天明末梢的时候,披一身沉甸甸的露水,沉沉睡去。醒来时太阳若无其事的耀眼。我的手紧紧握住长剑,指关节青白。

    那个夜晚,又一个比剑日的前一个夜晚,突然自梦中醒来。皎月明朗,夜风清越,河中蛙声阁阁。我抬手摸一摸脸,上面果然已布满露水,滴滴答答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怔了下,翻身站起身来。

    在回房的小路上遇见小七。她一袭白衫,长发掩肩,手中的剑刚自回鞘,汗水淋漓。我尚在踌躇,她却已经侧身一边让路,容颜娇艳如花,一双眼睛却定定地看住我。我目不斜视,自她身边坦然走过。

    回去躺在几乎从未躺过的床上,突然失眠。

    而昼夜依旧如常交织。我看着渐渐红透的窗纸,莫名心悸。

    然而还是如常起床,去每年比剑的忘忧厅。师父和五位师兄姗姗来迟。片刻后小七也踏进厅门。师父点头示意,声音亘古不变:可以开始了。

    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两个时辰后,还站在厅中的人只剩下了我和小七。

    小七看了我一眼,执剑走近。我严阵以待,小七却突然以一个古怪的招式,斜斜向我笨拙刺来。

    那一剑剑法低劣无比,我一根手指就可弹开。

    然而我突然僵硬不动。几年前我和小七的第一场比试,她便是用这样一剑,跌倒在我怀里。

    而此时剑后那个白衣绰约的美丽女子,离我越来越近。

    然后我看见小七的剑,直直地刺进我的胸膛里。刺得那么深。深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把古铜色的剑鞘。

    小七的睫毛,真的像蝴蝶一样,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

    我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娘抱我在街边玩耍的样子,邻居奶奶逗我微笑的样子,我手舞足蹈的样子,娘弃我离去的样子,我不住拔剑的样子,我第一次把大师兄打败的样子,小七刚进谷来裹在皮裘里的样子,咿呀学步的样子,拽住我袖口的样子,定定看住我的样子……这些我一直模糊不清的画面,突然在一瞬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我的脑海。

    我干涸的眼角,终于有滚滚泪珠滑落。然而我的身子,却已重重倒下。

    最后一刻,我听见小七跟我说话,平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轻轻地道,原来你会哭的。

    


    2楼2008-06-19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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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时方哭
      已嫌太迟了罢


      3楼2008-06-20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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