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场大雨将连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听得窗外雨声淅沥作响，我有些烦躁地将笔放下，望向窗外，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披着蓑衣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只是待我想看清时，却只见窗外重重雨帘。
大抵又是幻象罢，我不由自嘲。
视线收回，我按了按额头，看着桌上还剩下的堆成小山一般的卷轴，不由更加头疼了。
烦乱起身，一旁服侍的宫女立刻上前轻声道，“陛下可是要就寝了？”
我摇摇头，只道，“出去走走。”
“陛下！外头……”宫女似乎被我吓了一吓，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缩首禁声。
不愿多做解释，我迈步走出宫殿，唯留一句，“无妨，不必跟来。”
宫女太监侍卫通通被我留在了大殿，我站在大殿外却有些迷茫，不由苦笑，如今漫天雨下，我又能往哪里走。
一把油纸伞递到眼前，我侧头一看，入目是熟悉的暗卫着装，看到那人的面相时，我微微眯眼，并未多言，沉默地接过伞，抬手撑开，便步入雨帘之中。
却听身后那人清冷的声音穿破雨声而来，“陛下，雨势渐大，不该独自出行。”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不甚清晰，我回身，凝眸视他，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我不由嗤笑一声，“你是暗卫，如今并无甚么危险，你不必出来。”
他微低着头，依旧表情淡淡。
我心中顿生怒火，被雨幕中冷风一吹却又觉有火发不得，只好恼怒地一甩袖，踏雨而去。
身后的他，没有跟上来。

〔贰〕
不知行至何处，淅沥的雨声中似乎掺进了别样的声音。
我缓步雨中，饶有兴趣地直视前方因被油纸伞阻挡而斜飞的雨滴，静静聆听雨声中陌生的客音。
我本是闲闲听来，却在听清时脚步一顿，微微一怔后脚步便是下意识一转，寻向声音发出之地。
铮铮琴声在雨中清冷的空气里流窜，声声入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时而缠绵，与这雨声相交织，却无半分违和之感。
记忆中也有一人的琴声，让我这般沉醉其中。
在一屋外停下脚步，我顺着半开的窗向内望去，便见一人白衣，在一屋昏黄的烛光中微阖双目，纤长灵巧的手指在桐木琴的细弦上轻轻拨弄。
少了些许雨声的干扰，我清晰地听到了那阙曲的曲调，这让我不由后悔，或许我不该寻着此声找来，因为我已经下意识地，轻轻哼起了那熟悉的曲调。
就如当年的他一样。
似乎过了很久，或许又只是片刻，那琴声戛然而止。我微闭的双目睁开，看向窗内，就见那人僵着抚琴的动作，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恐，望着窗外的我。
我又想起了当年弹过此曲的那人，那人亦是一身白衣，一把桐木琴，抚琴时习惯地轻阖双目，那人说过，琴声若要他人陶醉，自己必先有感。
那人身形清瘦，却不显羸弱之风，坐得端正，站得挺拔，时时刻刻都仿佛是悬崖峭壁之沿的青松，正如他眼神所流露出来的，无惧，坚韧。
就算是在我举剑欲将他抚琴的手砍断时，他的眼神，依旧那般无惧。
作为一名琴师，手，分明是一个那么重要的存在。
所以当我看到眼前这个琴师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惶恐时，不由冷冷地发出一声嗤笑。
我对那人虽颇多不喜，却不得不承认那人的风骨，正是我所倾佩的。

〔叁〕
我将伞放在门边，入了屋内，看着那跪地行礼的琴师，没有废话地叫他免礼，只道，“再弹方才那曲。”
“是，陛下。”琴师躬身退回琴案，半跪下身，纤长的手指抚上琴弦，微阖双目。
熟悉的曲调似乎是从琴师的指间流泄而出，渐渐充盈着这间不大的屋子，我微微闭目，斜靠在琴案对面的凉榻上，随着琴声轻轻哼着。
眼前仿佛出现了许多当年的影像，影影绰绰，不甚真实。就像那个雨中的幻影，想看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眼前清晰起来。
一曲终了，我的轻哼声也随之停止，被我刻意模糊的雨声又渐渐清晰起来。
屋内弥漫着沉默的气息，我没有说话，那个琴师也就这么沉默着，他这一点，倒与那人一样了。
良久，我睁了眼，看向对面低眉敛目的人，没有用一贯威严的语调，而是有些疲惫道，“你怎会此曲？”
回忆太多，终究费神。
琴师低低回答，声音中还带着丝丝颤抖，我不由庆幸他方才抚琴时手指未抖得不能正常抚琴，“回陛下，奴才尚在民间游历之时曾碰上一名琴师，正是那个人教于奴才的。”
我的心微微一紧，未多做思量心中所想的话已脱口而出，“那人身旁可还有一人？额上有一道半指长的伤疤。”
琴师似乎有些诧异，不过并未问出口，只是恭敬道，“回陛下，是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琴师，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沉默中，却是琴师低低开了口，“那人一身黑衣，伴在那个琴师身旁，琴师在弹此曲时，他也在轻轻哼着。”
我低低笑出了声，不知是何感想，我知道琴师为什么说那人“也”，他应是听到我在轻哼了，但是，却不应说那人“也”，该被说“也”的人，是我。
因为我会随着此曲哼着此调，是学他的。

〔柒〕
“我当时却是觉得不妥，于是现了身，他与那人的眼中都瞬间闪过了惊慌的神色，他立即收剑跪地行礼，那人止了琴声，依旧不慌不忙地躬身行礼。我让他们继续，他顺从地起身舞剑，那人却有些不愿，若非他对那人微微摇头，或许那人真的准备忤逆我也说不定。”
我曾说过，这世间敢忤逆我的人不多，敢忤逆我的琴师大抵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若当时不是那般光景，我对他定不是这般厌恶。
“我偷偷跟他的毛病却是愈演愈烈了。”我无奈地一笑，却在想起我要将的事情时微微沉了脸色，“那几日连日阴雨，那人感染风寒，引发旧疾，卧病在床，我虽未探望，也找了御医去看那人，直到他提着食盒冒雨前去，我才撑了伞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站在未关紧的门外，从门缝中看到那人将他手中的粥碗打翻，心生不悦的我皱了眉就想进门，却在下一刻见他伸出双手，双掌翻飞做蝶。
在那一刻，我的心仿佛停了一瞬的跳动，让我呼吸有些急促，他曾与我说过他儿时一个极好的玩伴，那人指间化蝶琴声清缓，他为他翻飞起舞。
一切得到证实，我望着屋内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使剑的手，却为那人翻飞做蝶，只为能引那人与他相认。
我见那人扯下前襟，露出心口一道刺目的伤疤。
我见他颤抖着伸手抚上，将头抵在那人的肩颈处。
我见那人微阖双目，眼角滚出大滴晶莹泪珠。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却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说，“你杀了他，国乱，他杀了你，我便不能活……我一直相信你还活着，而且，会来找我……”
我不知该喜该忧该怒。
喜的是他不愿那人杀我，忧的是他对那人用情至深，怒的是在那人对他说他可不复仇只愿带他走时，他动摇了。
想得太多，我看向对面的琴师，我许久未讲话，他便又抚起了琴，又是熟悉的另一首。
“他与他相认，相约出走，我隐在漆红柱子后，看那人将他送出了门，看那人轻咳着为他披上蓑衣，然后低头在他额上轻吻一则。”
我讲着，下意识伸手抚上了心口，恍惚想起那个时候，我似乎也是这般做了，似乎也同如今一样，心跳平稳强健，并未有丝毫心痛之感。
我只是在看着披着蓑衣的那道黑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时，忽然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不只是人，还有心。
“然后我喜怒无常的特性便展露无余。”我疲惫道，“以前的一切我当在玩，心有不悦却十分享受这种对于我来说有些陌生的情绪，然而在那一刻，我却真正发了怒，那人竟然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微微眯眼，见对面的琴师抚琴的指微微顿了顿，似乎若有所思。

怀阳二十年，太子赵暄被废。
南宫站在我的身后，什么都没说。
怀阳二十二年，帝封五皇子赵晔为太子。
南宫依旧在我身后，一语不发。
怀阳二十三年，北堂国与南寂国交战，太子赵晔前往前线鼓舞士气。
南宫跟着我，护我周全。
怀阳二十五年，两国战火熄灭，南寂国败，不久先帝驾崩，太子赵晔登位。
南宫站在殿下看我一步步走上皇位，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
南宫什么也没多说，我却知道，他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他的心，他做到了怀阳十九年他说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在你身后。”
一直以来，他都在我的身后，恪尽职守，护我周全，至情至义，伴我一路走来。
……
永平三年，我问南宫他如今可知我喜欢的人是谁了。
南宫道，“知道了。”
……
如今，他在我身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