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
纵然是三春美景遍,乱煞流光转,只在戏中,旁若无人。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素色水袖却一把摔了金底描牡丹的扇子,使着性子,“不唱了!”
旁边的老板只敢陪着笑脸,“您累了就歇会儿,我先下去。”心里恼着也不敢发作,谁叫人家红呢,有人捧,怎么开罪得起摇钱树。
琴师不言不语,轻轻儿放下琴捡起描金扇,“师兄,你唱不上去。”
藤真脸一偏瞪上了这不言不语却一句话戳心戳肺的师弟,好半日转过眼去,“就你不肯嘴甜些。”
“人人都哄你。”
明知流川说的都是实话,藤真还是满心恼,“你自己唱唱看。”话一出口就失悔,这师弟当初同年学艺,若不是一场急病倒了嗓子,凭他的身段扮相唱工今日绝不在自己之下。
流川一双冷眼瞧过去,抿了唇,中途不能唱戏是他心头恨,但如今……抱紧了怀中琴,这一把琴也能婉转起合鸣动歌台。
藤真自己过意不去,近了来,“这两日是我心烦意乱。” 拧了眉,“那个周二爷,缠得紧。”唱戏的自然不敢得罪衣食父母,何况这样一方之霸。藤真只好耐着性子和他慢慢缓缓拖,姓周的却是心急火燎日日缠。
流川明白藤真的难处,眉立眼寒,只看着藤真不言语,藤真已知他眼中意,轻轻笑,“不用担心,莫非,我还护不得自己。”
虽是唱了旦角,并不曾坠了志气。
流川只把一把描金扇放回藤真手中,低头弄琴弦。
藤真会意,笑开,回眸流转,“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板弦悠扬清音转,藤真一双眼,只照住流川。
流川冷眸轻抬,弦板相和。
一挑帘一阵乱彩,没得来只闹得藤真心烦,明知是周二爷专来捧场,只好强颜欢笑。
这一回贵妃醉酒,腰低软,口衔翠金杯,醉眼迷蒙桃花颊,台下一片倾倒。
慢起腰,藤真启唇,眼光满园子乱转,洒清辉,逢场作戏,假做真时真亦假,只看得众人颠倒,只有那一回眸,轻轻转向流川,正对上清冷星眸。唇边半分笑并非作伪,丝竹低转乐声催,一回身,太真妃被黄门扶进绣帘,曲声终。
后台,老板只对着红角捧,“您这回戏真是满堂彩……”藤真对着镜子卸妆懒懒儿听,耳边乐曲仍缠绵,不自觉禁笑弯唇。
“周二爷请您唱一出堂会。”
藤真抬眼,似笑非笑,“不能推?”
“推不得。”老板一副愁眉苦脸。
藤真起身,不语,再为难老板也是枉然,只把那桌上周二爷送的一盒崭新的头面一推,哗啦啦金翠首饰落了满地,流光溢彩,“我去。”
前台那一出,唱的是甚?怎声声鼓催得仓皇。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长生殿的太真妃,落难了苏三。指明了内堂清唱,藤真仍是一板一眼字字转珠喉,行云流水。
太师椅中坐听的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醉眼看花色自迷。周二爷鼓掌叫好,满眼的心不在焉,“苏三也好,贵妃也妙。”只看住了淡淡天然眉目清秀,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下去。
浅浅儿佯笑,“多谢爷抬爱,藤真该回了。”
急慌慌欲扯素手,“慢坐一会。”
水袖轻甩,“爷多体谅,实在是不便留。”
“赏脸喝一杯也好。”一杯酒送到唇边,三角眼含威寒光暗射,“别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藤真不言语,慢抬眼一溜,水袖一掩一仰而尽,晕红飞上面。
“可看如今你还走得?”周二爷满是得意,举止轻佻,“听话些自有你的好。”手指竟欲拂面。
“爷尊重。”藤真闪开脸,唇带笑,寒了眼。
双臂合上,似胸有成竹,笑容可憎,“你要什么尊重?”饮了那一杯酒,还指望清清白白出门?十拿九稳踌躇满怀。周二爷自以为满盘算尽,也见眼前人虽强镇定却暗藏慌清眸乱动不得,心自喜。“落难的苏三,可人疼……”口头轻薄,手只探向素衣钮。
冷不防脑后重重一记,周二爷慌看去只见藤真眼含笑,眼前昏,只往后仰。
藤真甩开手满地碎了一只古董花瓶,水袖湿半截,早做防备。冷眼看去,暗暗冷笑,多年戏也不是白唱。
“师兄……”来人叫得慌急,全失了平时冷淡模样,一进门也是一怔。
“你不信我护得自己?”藤真迎上,“晚一步我也不是等迟了梁山伯的祝英台。”
流川额头见汗,只看着藤真发怔,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周二爷,满眼怒气,“他若真怎样,我也饶不过他。”
藤真轻笑,“你从班子里赶过来?”
流川脸微红,实在是放心不下偷偷出来悄悄混进,眼下却不知如何收拾。
“怎么收场?”
果然藤真问住了流川,抿紧了唇只一字,“走。”
藤真柔笑开,“我早把私蓄存在外面,趁现在你也出来,我们是早走早了的好。”垂眼看一看又笑,“最值钱的还是他送那些头面,三年五载不愁。”
脱金锁,离牢笼,急急出城。
青马车里低声语,“师兄,丢下你多年的戏园子,不会想?”
“咦,什么时候也学得多话?”顿一顿又笑,“你的琴呢?”
无声息。
“十几年台上戏已做够,你的琴,早替你收好。”
是他想得周全。
马车绝尘去,一路烟尘渺。
似这般乱世里,谁问两人去处,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