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冷雨。
一双修长的手，再也受不住千钧之重;一双含情的目，再也藏不住晶莹的泪。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面前是她苍白羸弱的身躯。
“丫头，丫头……”轻声唤着，多么不希望心中念想破碎，多么希望眼前的人儿把眼睁一睁，仍能笑盈盈叫他一声“哥”。
多年前街上那次偶遇，一个无情戏子从此有了心心念念温暖的记挂;一个落难女子从此有了乱世之中信任的依靠。
兵荒马乱，山河破碎，两颗心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紧紧贴到了一起，再不分开。都说人的缘分早有天定，可为何要让人看过了世态炎凉再被温热那一颗心？是了，许是唯有这样才会更加珍惜那份情吧。
他喜欢吃她做的面。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旁人眼中绝比不上名家大厨，那些给太后老佛爷做过菜的手艺;可他吃来，却仿若吃一片云，一片甜丝丝、轻飘飘、使人飘飘欲仙的云。那样的滋味，使他如在天上，又像是拉着身边女子的手，随意漫步在大街小巷或旷野。丫头笑他吃一碗面还吃出那么诗意的感受来，只有他知道绝非像他自己口里说的那么简单。
又或许真是如此简单，爱就是爱吧？
丫头曾说过，她不喜欢看那些凄凄惨惨的戏，什么霸王别姬，好是好，却未免让人心里头沉重。那出戏多好呀，叫什么“牡丹亭”，女的都死了两个人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嗳，这才叫真正的比翼双飞呢。他懂得她的心思，就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笑了，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一片云，那样美。
她与他上街，赏景，拜访别人，都是那样成双成对的，他把她的手一拉，平空就多了几分欢悦。如今，他仍是拉着她的手，可她的手是那样苍白冰凉，没有丝毫生气，她曾经明亮的眸子也紧紧闭上，再也不会睁开了。
……
无数次高喊，无论是在内心还是嘶吼出来:丫头！丫头！没人应了，再没人应了……
他愿用他的嗓子，他的寿命，不，是他的一切换她归来，可是这些在苍穹之下又显得那么渺小。上天绝没有气力使所有不愿离世的人返还人间，说到底它也只是悲悯地看着，看着，有时候哭一哭，就算尽了哀思。
不就像今天么，这样的阴云密布，憋得人心里发怵。
求大佛爷救丫头一命！他喊的得喉咙腥甜，跪得眼睛发晕，那扇森然厚重的大门却是怎的也不打开。
“哥……”丫头趴在他背上，吐字不清地耳语:“我们，回去吧……我不看了……”
“不行，丫头，哥要把你的病治好！来年春天还要一起去郊外看花儿呢，你忘了吗？放心，我……”
“哥，别说了，我知道，我没忘……”丫头艰难地说，“我这病怕是没指望了，别在这儿待着了，带我回去吧……我要，要告诉你，这辈子，跟你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日子……我……”
万籁俱寂。一切都失了色彩，没了声响。
蓦地，惊雷从胸中炸起，刀光剑影从眼前略过，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背上的人便再也没有了气息。
大佛爷！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什么不救啊！
杜鹃啼血，花溅泪。
丫头，丫头，让我再叫你一次吧;这辈子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下辈子我保证从出生起第一个遇见你，然后余生的日子咱们手拉着手一起度过。每天你为我做一碗阳春面，我为你唱一曲牡丹亭，好不好？
可是，牡丹亭里虽有“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碗阳春面，冷了之后也不过是一团弃物。
他收了个徒弟。艺名叫做“解语花”，解语花枝娇朵朵的解语花。
“今天我教你唱霸王别姬吧。”
“师傅，霸王别姬是不是楚霸王项羽与爱妾虞姬的故事啊？楚霸王威风一时，终究还是兵败输给了刘邦，无言面见江东父老，只好自杀了。”
“对。你要记得，人纵有万般本事，终究也敌不过天命。”

苦风，苦雨。
他一人坐定房中。身着便装，却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眼眸微垂，默默沉思。
依稀记起一些片段，仿佛是多年以前，他从集中营中逃出来，回望那一座莽莽大山，只觉一股苍凉壮阔之感从心底升起，仿若一轮红日从云层喷薄而出。那山，那营，那些人，按理说是得不到丝毫怀念的，那段情景却在短短的一瞥里在他心中印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从那以后，一个伟人从历史洪流中脱颖而出，从此中国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成了长沙盗墓家族老九门之首。
也许，世上早已没有张启山，只有那个叱咤风云一心为国的大佛爷吧。
不知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大抵也是在家中独坐吧。丫头的祭日才过了三天。况且于他，三十年也可以如一日一般地过着。
他说过，什么国家，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民族大义，只有那一个女人，才会让他为之付出一切。她对他像这世间唯一的桃花源，他对她像这天下唯一的避风港。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好的吧。每次看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来张家做客，新月悄悄地说，都说红二爷风流倜傥，眉清目朗，说丫头只是个平凡女子，可是，两个人还是好般配啊。
如今他只剩孤影一人了，而这，都是因为他张启山。
他为何不救？他明明能救的……呵，只是为了些可笑的民族大义吧，没错。
值得么？这样做值得么？众叛亲离，为了那么多素昧平生的百姓牺牲身边的人？
张启山在萧萧风雨声中又坐了一会儿，身姿依然是那么沉稳，仿佛天塌下来也能镇定自若。可眼神中，却俶尔流露出一丝情感的波动，就像平静幽深的水潭泛起一丝波澜。
窗外的雨依旧绵绵地下着，叫人心生厌倦。就像情，此情，绵绵无绝期。
他还是站起身，关了窗户。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我不相信，可我希望有。这辈子欠下的，只好在下辈子、下下辈子偿还了。

————完————

新人，水暖
　　——【凑数】樱花开，顷刻散零乱。年光逝，韶华落。飞絮转，不堪看。路漫漫，空梦断零乱。渡忘川彼岸，忘不掉人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