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新雨竟。）
（入梨园来，十三四的年纪，独识筝、琴、胡笳。几番调教过，嫩嗓开了，嫌不足。心事重重，趁了竹林清净，咿呀又一曲。）

（鸟雀侵晓衔来佳音，循着粒大的影来，竟不自觉被带到了紫竹林。）
（薄阳筛下，跳跃的光影。恍惚间竟听到了女子独自吚哑。是哪个梨园子弟，在这处独揽闲情？颀指搭在尚湿的竹上，歪首探去，却是身量尚小的青僮。）
（眉眼盈盈，招手唤她。）你，对，你，过来。

呀（少不得唬了一跳，曲也乱了，心也砰砰撞。走近了，定睛一瞧，却是个谪仙也似的美人哩。）
女乐卫氏，问您玉躬安康
（下意识行礼，心里倒犯了疑——谁？甫来乍到，不晓得什麽卫仙、美人的，只捡几个要紧的、得意的记；可不曾蒙面过，又怎知个明白呢。）
（一时又忐忑地，绞着柔荑，不作声。）

（情知是自己胆怯，教人看笑话。）
（微咬唇）卫氏愚笨，得尚乐细心调教，却不大通。您想听，便只得献丑了（于是清清嗓，稚声稚气，唱一支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碍着心里无底，在咬字上头，徒增悲怜，少了婉转。）

（她捡了首别曲，悲悽丛生，该叫人心头怅怅。）
（我心里的别可不是这般的，远故乡，离东湖，旁人眼里该是要远望浮云遮眼，泪不绝，肝肠断的了。可我对那地，着实不曾思念，便是初初的一点，也被邺宫数载磨尽了。随遇而安，这大抵是我难得的好品质。）
（心中千万纠结，被她唤起。屈指，骨节叩着竹，长眉该是恹恹的，却仍里攒出个虚虚的笑来，只道。）
你换首吧。（小姑娘，那样好的年纪，该同人玩乐去，却被我拘在这儿唱歌，不好。又续，多几分急促。）
罢罢，莫唱了，我且问你，你们梨园可有人会唱东湖曲？

（东湖曲，是个陌生的词。放眼梨园诸人，几乎不见谁演练过。大抵孟尚乐能唱，或知道什麽——可我竟是不知。）
（至于面前人之真身，咀嚼东湖二字，心尖一震，知道了。）
（有些踌躇）卫氏不知。
修仪想听这个，不妨，寻孟尚乐一问？

（修仪二字，便是与东湖连上了。复才她的踯躅，如今却也肯定起来。）
（秋波凝去，她只道不会。怎么不会呢，明明东郊少女吚哑的采莲曲比宫商角徵羽好懂多了。是什么调来着？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愣是一词也忆不起。）
（诶，我都忘了，还有谁会忆起。这下真是是撇下眉来。只是哑着声，恼恼道。）
那你去问吧，去吧。

（她字里话间，是有些懊恼的。）
（凭着敏感的性，隐约猜出几分缘由，又难以启齿。也是，我不过一介女乐，怎配知道、说出这些呢？）
（我只能俯眉，不说话，很久很久。）
（最后我才开口）修仪吩咐，卫氏不敢不从（一顿）来日学得二三，必不吝向修仪身前献丑，还请，修仪莫怪

（我点了点头，却已未曾听清其所言，目送她离开，天地之间，又恍惚似只有我一人。）
（风还未止，叶尚飒飒，万叶千声，犹似曾经溪畔捣衣。没心没肺如我，便也只会从一曲歌里来挥洒少得可怜的客子情罢了。）
（桑女寻了过来，手里捧着我惯常用的红斗篷。嗔怪一眼，要入夏了，它有何用。你瞧，我又把方才的一点情择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