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故事

阿龙近来爱说“这么屌”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还不错”，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这么屌”，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感叹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情侣相拥而过，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结婚时，大抵也要理不清的家长里短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打情骂俏，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俩人分手以后，大抵也就不会见面，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摆脱单身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乎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这么屌”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宿舍熄灯华上时，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圣诞节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国人等的“相异性”，终于牵扯到情侣和苹果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是平安夜送苹果，而学生最乐此不疲。然而圣诞并不是天生的特别节日，就是洋人变就的。现在学生媚外的就不少，和假洋鬼子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中国青年，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买苹果去了么？这么屌！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宿舍里的几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圣诞节真的要来了。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懦弱，还是因为无缘，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去寻找，只愿意等待的人。宿友冤他不敢去找，只要身边人还是单身，他决不开一开口；情人节到平安夜大半年了，只要别人不在他面前秀恩爱，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空间上传合影的时候，他还暗地里咒分快，太嚷嚷；直到看到有人留言：秀恩爱分得快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爱，而并没有办法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爱，但从没有加入FFF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烧情侣，可是去买汽油了。政府说“情侣不要聚众搞事”，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苹果秀优越；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成功人士一手女朋友一手送苹果”。他才对于他的同学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没有苹果？”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上午时候，他看着空荡的桌子说。
“可是谁会给你送呢……昨天的苹果，也还是好容易才买来的的呢。”
下铺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你看，还说省下饭钱买一箱嘞。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没饭吃苹果，苹果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苹果，没有苹果怎么送……”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这么屌”，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少男少女都为自己的心仪人挑选苹果去了，在水果摊门前烂泥里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抢了几个苹果。阿龙不费一举手之劳的苹果，倒是显得寒酸了。当是时，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也渐以为苹果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单身的阿龙，自然更表同情于圣诞老人起来，所以大家主张送苹果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开始包装，事后却买礼盒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准此，可见如果将“这么屌”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冲击FFF信仰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自己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幸福的单身狗：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这么屌”的事实又发生了，阿龙想送的女孩还未见到，就听说她已经收苹果收到不得不扔掉或者送人的地步了——看着手里并不富贵的苹果，大概也会被当成“多余品”放进垃圾桶或者变成顺水推舟的人情罢。

大家左索右索，总算半天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阿龙究竟是万分的心虚，所以使用的苹果特意挑选了大个儿的，自己亲手写了贺卡，又重新包装的妥帖——然而并不能自己心安，又拆来来重新折了一遍。

苹果送出去了，阿龙的心也跟着飘洋出去，整个人仿佛被抽了灵魂，做事情都是一摆三愣。
宿友见了这少见的发愣，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打听，这算什么呢。”下铺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心意，不是礼物，照例应该由她反送一个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咱们花了太多钱，班长催了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买几个苹果就能穷了，班长就不能明年再要？”
下铺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及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班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圣诞那天，他照例没得到一个苹果，还在等女神回赠的时候，舍友急匆匆赶回来：
“阿龙，大事不好……你暗恋女神的事情全校都知道了。”
阿龙吃了一惊，脚下都有些虚晃：怎么这么说？”
“大概是你的贺卡被其他人看到了，发到学校的贴吧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