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佐回国后，我约他见了几回面，对这位曾经的法学院同窗兼老友，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把他出国期间我入赘到谭家，以及近来律师行倒闭之事统统告诉了他，没过多久，他那里就传来好消息，说是要替我引荐一位重要人物，也好继续我的律师生涯。
会面定在六国饭店，是公佐攒的局，约好列席的诸位携眷出席，我便事先同阿芜讲好时间，饭局当天提前三个钟头，先送她去做头发，再回家换身打扮，然后让老赵开车送我们去六国饭店。】
【我坐在客厅等阿芜回来，手边茶几上摆着一瓶新挑选的香水，正好今晚用。】
@谭筠芜-

在发廊里烫了头发，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分外陌生，以至下了车跨进谭家大门的门槛儿时，不自觉的抬手想要去碰，又在即将触到的时候收回了手。
“你回来了，等久了吗？”
进了客厅就看见他坐在茶几边儿上，瞧着样子是在等着自己。垂下了眼睫踏步上前，立在他身边问询了一句，话音落地顿了一顿，才又开了口。
“烫头发的时间有些久，烫发的师傅说出来的效果还不错，你看着觉得怎么样？”
还穿着中式的袄裙，配上西式的发型，格外觉得有些违和，眉心不由得蹙得更紧，眉目间少见的露出来些情绪来。

【客厅的高背椅张张都是胡桃木制成，坐上去硬邦邦，还只能挺直了背坐着，就在我打算起身去院里走两步时，张妈一声“太太回来了”从门外传进来。】
还好，时间不算久。
【这是时下北平城中流行的发型，刘海弯成小波浪，又擦了点头油，平日清汤寡水的头发经过这么一折腾，瞧着平添了几分妩媚，只是身上的旧式袄裙实在不相衬。】
挺好，一会儿就换那件月白色提花暗纹的旗袍，再配一对珍珠耳坠。对了，还有上回给你买的新手袋，小巧别致，也不喧宾夺主。

“好——”
略一点头，便向里屋走进去，立在屏风后头，吩咐下人将那件前些日子送回来的月白色提花暗纹旗袍送过来。旗袍送过来的时候望着它静立良久，才抬了手脱下了身上的袄裙，换上旗袍。
用惯了的脂粉堆在一边，眼前铺满的都是他带回来的舶来品，用粉饼扑了脸再画了眉，正红色的口红将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也衬得鲜活起来。去妆奁里拿出他说过的珍珠耳坠，穿过耳洞时不慎扎到了耳垂上的软肉，眉心一拧，手上动作却不曾停歇。
打扮好起身，站在穿衣镜前观望，镜中人梳着时髦的卷发，穿着合身的旗袍，曲线纤毫毕现，透着股洋气，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自己。我就这样站在镜前，一时走不出去。

【阿芜进屋许久不见出来，换件旗袍的事儿竟也这般耽搁。我抬起腕表看一眼指针的方向，秒针匀速平滑地前行，意味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张妈，进去看看太太衣服换好了没有，告诉她，我在外头车里等她。
【起身时，碰倒了茶几上的香水瓶，拿起来凑近鼻端再闻一闻，继而交给张妈顺带进去，吩咐用或不用，随太太高兴。
一番整理后，抚平领带，拿上礼帽，出客厅走向老赵停车等候的地方。】

站了许久还是跨不出那一步，直到张妈拿了香水进来。目光落在香水瓶上，片刻犹豫都不曾有，抬手接了过来，在双耳后喷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只嗅到比惯用的熏香更加甜腻浓郁的香气。最后还是加了一条披肩，才拿了手包出门。
不常穿的高跟鞋，踩在谭家大院里的青石板上不太稳，每一步都格外留心，短短一段路虽走得稳当，却花了比平日里多出一倍的时间，等坐进车里时，他已经等候多时。
“抱歉，又让你等了。”
双眸正视前方，余光从后视镜中瞥见他的侧脸，却看不出来喜怒。

【我对我的选择向来是有信心的，所以替阿芜选好衣服配饰后，不用再跟她进屋确认，而是直接坐进车里等她。
不过当她出现在我身旁时，即使我已经在心里有过描绘，仍觉眼前一亮，等待也变得值得。】
这样很好。出发。
【老赵精准地捕捉到后半句是对他的吩咐，脚踩油门发动了汽车。
正餐前的冷餐会我是错过了，不过当我牵着阿芜的手出现在宴会厅时，引起了一阵轰动，这是我第一次带妻子出席社交场合，我俩的手紧紧相扣，宛如所有新婚的夫妻那样浓情蜜意，并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祝福。】

落在身上的目光似是带着打量与探寻，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只身上的旗袍令人有些不适。本能的用左手拢了拢披肩，与他交握的右手不自觉的收紧了力道。
饶是如此，脸上仍是露出得体的笑意，不多言多语，紧随在他身边，听着他与众人寒暄。不时向送来祝福的人点头微笑致意，偶尔将目光投向身边的人。
成婚至今日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的时日，我却总觉得看不透身边这个男人，他即便是向人笑着，仍能感觉到疏离。眼下坐在这里，看他与不同的人寒暄，就像一个本性亲切真诚的人，看不出半分的虚伪。这样的他，又是我不曾见到过的。
我就这样在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望着他的侧脸，一时出了神。

【饭桌上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我和公佐同窗数年，让在座几位贵客认为他对我是知根知底的了解，故而很快也像对待他一样，与我亲切起来。这其中，当然还有阿芜的配合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值得信任。】
吃菜。
【交谈间隙，我也会适时地照顾一下身旁的阿芜，不多不少地为她布菜几次，偶尔的目光相接，总是先她一步露出笑意。几轮酒菜下肚，我拿起桌上餐巾擦拭一下嘴角，牵着阿芜暂时离开，一来出去透口气，二来也好让她补补妆。
在众人一叠声“连盥洗室也要送太太去”的调侃中，走出宴会厅，沿着走廊辗转到僻静的休息区。】
我在这儿等你。

某种程度来讲，做他的配偶其实不需要太费力气，譬如眼下这个场合，他并不需要我妙语连珠八面玲珑，只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尽兴表演做好他的陪衬就好。
可这样的场景，仍然令人觉得疲累，他的体贴就在此刻显露出来。微笑着向众人致意，并道了声不好意思，才随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宴厅。行经僻静的休息室时，绷着的那口气仍没有松。
“那我尽快。”
这一次连虚伪的客套也没有，草草一句便加快了脚步走进盥洗室，留他一个背影。当关上盥洗室的门，空间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背脊靠在门扉之上，格外疲惫。
盥洗室的空间不大，缓过神来之后，在期间来回踱了两圈，最后立在洗手台前，拧开了水龙头。流淌的水声哗哗，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披肩落在宴厅，脸上的妆容依旧。从手袋里拿出粉盒略补了些粉，洗过手后关好龙头，再看了一眼镜中，才深吸了口气，走了出去。

【阿芜松开我的手，逃也似的走进那扇门背后。我也随即推开另一侧的门，在水龙头上洗了手，擦干后对着镜子整一整领带，抚顺头发，然后回到休息区的沙发上点一支烟，坐等阿芜出来。
上半场的交谈暗含诸多信息，我在脑中逐一回顾厘清，想太多，难免头涨，猛吸几口烟，在吞云吐雾里放松自己，盥洗室的门再度打开，阿芜从里走出来。】
你等等。
【她脸上的胭脂水粉服帖地衬托着容颜，只是好像少了些什么。我摁灭烟头，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看。】
把包里的口红给我。

被抬起下巴，四目相对迎接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眉心不由得拧了一拧。
“其实不用。”
手袋里的粉盒与旋转口红都是舶来品，是他之前在外面带回家的，平日里用惯了旧式的唇脂，对这种颜色格外明亮鲜艳的口红有些不适应，刚在盥洗室里没有补一次口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虽有些不甘，还是顺从的从手袋里取出了口红，人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他抬起下巴的手。
“我自己来就好。”
似乎从不会在他面前说不，而他也从不理会我的拒绝，最后仍是妥协，却还徒劳的再尝试一回抗拒，哪怕这抗拒细微得不能算做什么。

今日别皱眉头。
【抵在她颚下的手没有用力，但我也知道她并不会真的挣开，她的性子一贯如此，明明心里有什么，却不说，连不情愿这三个字都死死抑在眼底，每当她的目光凝聚在我脸上时，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就仿佛有一对云雾笼罩的深渊。
她终究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从手包里拿出了口红。】
这里没有镜子，我帮你。
【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又将她拉近身前，从她手里拿过口红，旋转出膏体，那颜色也是我精心挑选，与她的白皙肤色相衬。】
不涂口红，人会显得苍白无神，不为别人，是为你好。

果不其然，我的抗拒从没有一次被他真正看在眼里，手腕被拉住，人也被拖了过去，唯一不曾如他所言的就是，眉心不曾因他的话而舒展，反而是更紧了些。
他靠得极近，一手重新捏着我的下颏儿，另一手握着口红在我唇上描绘，我避无可避，眸中被满满映进了他的身影。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感觉到唇上他的动作极轻极柔，分明是我不愿意的举动，可不知为何，凝视着他认真的脸庞时，心跳渐渐加快了起来。
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仿佛心思被剖白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围观，被人看破的厌恶令人多一秒都不能忍受，不顾他手上的动作是否会花了妆容，自顾别过了脸。
“可以了，太艳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