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特地择了最清雅的一件衣衫，想来即便不够华贵也不致穷酸。
唯一一次见过梅家二姑娘是六岁的时候，那时父亲也是朝廷的五品将官，家里还未曾现在这般苦厄。若说有什么印象，记得最多的，竟是梅二姑娘手里的马鞭。
父亲说，自己还未娶母亲时，便与忠武公订下了指腹婚。谁曾想父亲娶母亲后第二年，我出世不久，忠武公便过世了。
不知不觉，已经步行到了公府门前，丈余高的鎏金匾威可折眉。
定神，取出怀中信物玉佩，亲手并名刺呈与门房。
“先考锦衣卫千户吴弋，学生吴铮前来拜会宁国公。”

还在看一局珍珑时，瘦金就从门缝往里面瞄的谨慎。只可惜砚台的手势出卖了他。
说来也巧，瘦金起名后，就真长成个瘦瘦高高的，砚台大抵有点妥帖，往宽了没去几寸，又比着挑起来。
瘦金在前院里跑，这一次拐着弯地寻摸，就勾起我兴致了。
“什么来路？”
紧接着，玉佩就映入眼帘。
“……请他进来吧。”
宽松的常袍随风鼓起，膝头稍一错开，就撑着棋案站起来。大拇指摁住一颗棋子，很寻常地一副待客模样。
从进门到近跟前，是不动声色地端详打量。
那枚玉佩，就坦然地搁在棋盘上，周围环着黑棋的一条大龙。
风铃又叮叮当当地转起来。
“……砚台，上茶。”
稍一偏眼，笑点他。
“去问问，客人喝什么。”

这样的金碧生辉，是父亲过世后再也未见过的。我很想多看几眼，尝一尝富贵究竟是什么滋味；可是却只能目不斜视，神情平和得如屡见不鲜。
“吴铮拜见世兄。”
虽有举子功名再身，依旧作足礼数，想来任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一别十一载，鱼沉雁断，吴铮今日唐突了。”

“茶还未饮，叙旧不急。”
示意他来看这盘棋，食指沿着黑棋大龙一路绕开，对玉佩之地视而不见，最终虚虚落点上蜷据一角的白棋处。
“山迢水远，这棋势……白子难再复啊。”
一枚白棋，就顺着拇指一松，坠入又一片作活的劫。
“不过，到最后一刻前，都不能算作断局，都有希望吧。”
茶端来了。拨开熟悉的香雾，亲自将一盏红浆端他视线之中。
“世弟一路奔波，饮些热的暖身。枣茶，不妨尝尝？”

枣虽暖身，却最易坏了茶自身的清味。茶中有食，自万历中已经沦为商民之俗，士族常为之不屑。
虽如此，仍是含笑而受。
“世兄美意，小弟推辞不恭。”
片刻之后，枣茶摆上，谢过却置之不用。
遥睇棋盘，万黑之中，孤白一子困于重围，怕是再不能救。
自己虽不甚通棋艺，也能看得出，这局是故意为之。
故，不敢轻易置喙。

“找茬”不饮，“早”茶不受，望一眼茶盏，
“不喜欢这个口味，世弟直说就好。”
端来银杏叶茶，浅啜罢，唤砚台来将对面的茶具收走。
请人对面入座，一枚枚收掉棋子，搁回盒中。
“一局珍珑，来的不是对弈之人，也是可惜了。”

“奕者，纵横之术也。”
悠然抬眉，面色如常。
“而纵横之术，说到底，明中是诺，暗中是诳，机诡丛来，危伏四面，为的不过是纵横家的欲。”
指向棋盘，话锋转寰。
“小人之纵横，以怨报德；君子之纵横，以直抱怨。吴铮暂无怨尤，所以未有纵横之想。”

“修身养性的对弈，让你讲成纵横欲望。”
一笑，
“你看它是欲望，所以你心里想的，也不过是这些。”
探臂捞起玉佩，很自然地收回袖中。
“世弟登科有望，先预祝你成功。金陵热闹，开销大。你既然能找上国公府，日后便不会委屈你。”
淡扫身侧，唤砚台来。
“送客人出门，记得安排一处清净居所。”

先是一盘故意为之的棋，后是一杯故意找来的茶，自己向善颜色，如何会品不清意味？
抬手拒了那几要扑上面来的小厮。
“多谢师兄美意，吴铮闹市结笼，心远地自偏。”
考取功名又如何？丞相之女嫁个区区进士的戏码，还不是戏里作给人看的。
你欲作恶人，我也非善类，个中情由有甚不解。
“就请师兄转告二姑娘，吴铮是来过的。”
抬襟而起，去意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