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府的工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工具，可以随时改装。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家具币，就能有1个螺丝，——这是一年前的事，现在每次要涨到十个家具币，——靠柜外站着，热热的改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个家具币，便可以买一个间宫冰淇淋，或者菱饼，做下休息了，如果出到十几个，那就能买一样增强补设，但这些顾客，多是水手服，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打伞的，才踱进工厂隔壁的房子里，要桌要椅，慢慢地坐着改。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改修工厂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打伞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水手服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12.7cm炮从扳手下取出，看过盒子底里有爆雷没有，又亲看将水听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提督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家具币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提督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明石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明石是站着改修而又不穿水手服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高大；粉红头发，手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工作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得斯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明，别人便从源氏物语上的“明石之浦”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明老板。明老板一到店，所有改修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明老板，你改修又失败啦！”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个螺丝，要一碟菱饼。”便排出九个家具币。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螺丝了！”明老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长门的主炮，吊着打。”明老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装备不能算偷……窃装备！……战舰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这是技术性调整”，什么“改修确实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明老板原来也上过战场，但终于没有作战能力，又不会抢MVP；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改得一手好装备，便替人家改修下装备，换一碗饭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坑别人螺丝。坐不到几天，便连装备和螺丝油弹钢铝，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改修的人也没有了。明老板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坑螺丝的事。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家具币，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明老板的名字。
明老板吃过半个菱饼，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明老板，你当真会改装装备么？”明老板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旗舰也捞不到呢？”明老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改修、确实化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提督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提督见了明老板，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明老板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潜水艇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改过装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改过装备，……我便考你一考。四式暴雷，怎样改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明老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改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改修时，要用。”我暗想我和提督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提督也从不将螺丝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找人在2号舰帮忙么？”明老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四式有四种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明老板刚用指甲蘸了菱饼果酱，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明老板。他便给他们螺丝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螺丝，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明老板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螺丝，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明老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提督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明老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冰淇淋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打折了腿了。”提督说，“哦！”“她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俾斯麦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提督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十个螺丝。”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明老板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十个螺丝。”提督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明老板么？你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明老板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菱饼要好。”提督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明老板，你又偷了螺丝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坑，怎么会打断腿？”明老板低声说道，“出击受伤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提督，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提督都笑了。我拿了家具币，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家具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了菱饼，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明老板。到了年关，提督取下粉板说，“明老板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明老板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明老板的确被拆了。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改修工厂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打伞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水手服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12.7cm炮从扳手下取出，看过盒子底里有爆雷没有，又亲看将水听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提督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家具币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提督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明石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明石是站着改修而又不穿水手服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高大；粉红头发，手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工作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得斯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明，别人便从源氏物语上的“明石之浦”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明老板。明老板一到店，所有改修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明老板，你改修又失败啦！”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个螺丝，要一碟菱饼。”便排出九个家具币。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螺丝了！”明老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长门的主炮，吊着打。”明老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装备不能算偷……窃装备！……战舰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这是技术性调整”，什么“改修确实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明老板原来也上过战场，但终于没有作战能力，又不会抢MVP；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改得一手好装备，便替人家改修下装备，换一碗饭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坑别人螺丝。坐不到几天，便连装备和螺丝油弹钢铝，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改修的人也没有了。明老板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坑螺丝的事。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家具币，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明老板的名字。
明老板吃过半个菱饼，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明老板，你当真会改装装备么？”明老板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旗舰也捞不到呢？”明老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改修、确实化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提督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提督见了明老板，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明老板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潜水艇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改过装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改过装备，……我便考你一考。四式暴雷，怎样改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明老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改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改修时，要用。”我暗想我和提督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提督也从不将螺丝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找人在2号舰帮忙么？”明老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四式有四种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明老板刚用指甲蘸了菱饼果酱，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明老板。他便给他们螺丝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螺丝，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明老板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螺丝，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明老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提督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明老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冰淇淋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打折了腿了。”提督说，“哦！”“她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俾斯麦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提督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十个螺丝。”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明老板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十个螺丝。”提督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明老板么？你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明老板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菱饼要好。”提督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明老板，你又偷了螺丝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坑，怎么会打断腿？”明老板低声说道，“出击受伤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提督，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提督都笑了。我拿了家具币，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家具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了菱饼，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明老板。到了年关，提督取下粉板说，“明老板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明老板还欠十九个四连装酸素鱼雷+max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明老板的确被拆了。
之前画的阿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