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冬末初春，残雪未消。离家不远的私塾里。走廊外站着一个华服美妇，眉黛画的恰到好处，胭脂搽的浓淡相宜，低眉俯首间尽是风情。这样一个佳人，出闺前是女工诗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乖巧女儿，出嫁后是上得厅堂下的厨房的贤妻良母；因为与夫君的琴瑟和谐，她的略带细纹的眼睛仍然光彩充沛，因为与子女的和睦亲情，她神色平静而安详。然而细看她的眼角眉梢和衣饰搭配，水貂皮的披肩，琉璃棕色的发钗，宝蓝衣衫淡雅不失妩媚，不流于席卷各路贵族夫人奢华时尚的金丝线衣和金钗翡翠。时下能有如此装扮，她必是精明的女子，必是丈夫事业的得力内助，又必有一套心计留得住夫君的心。
她好像是来探望她的老师的。听说她的老师是私塾里名誉最高的周先生，她带了古朴的名家字画、精致的古玩珍品来看望他。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他的夫君--本州的知州宋城。她是世家小姐，而他是将门之后，当年才子佳人的佳话，曾盛极一时。
能有这样一副好容貌，这样一个好出身，这样一个好夫君，是得上天眷顾；出嫁后家族没落，能得到如今的无忧生活，却全是凭借自身的努力坚持。看到这样光鲜的外表，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她在晦暗时光里的泪水和无奈，不甘和拼搏；也没有人会想到她当年是以何种手段斗败了丈夫的二房小妾。那是自然的，欣赏美的时候，谁愿意想起这些提起这些来扫兴呢。
我看了她几眼，低下了头。看到衣服前襟的扣子掉了一颗，回家又要劳烦母亲另找一颗缝好了，这衣服是小姐的旧衣服，夫人送给我们的。母亲每日任劳任怨，终于赢得夫人的好感，能得到一些旧衣服之类的赏赐，最重要的是夫人终于同意让我作为小姐的陪读。从那以后我每日陪伴小姐在私塾读书，小姐脾性温和，极为独立，几乎不会为难于我，可也与我非常疏离生分。
我想了想自己的旧衣服和尚未发育的身体，又想了想美妇人的水貂皮披肩。听不相干的人说我家是没落贵族，父亲被流放，家眷都发配为奴。我好奇去问母亲，可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让我认真做完眼下的事。我追问的多了急了，她就把我抱在怀里，眼眶红红的看着我。那眼睛里有大悲观，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在期待什么，我看了有点着迷，又有点心痛。我渐渐感到内心升起的不甘和怨恨，可母亲却十年如一日那般劳作，眼神平静，偶尔焚香祷告，说的话大多是希望我平安一生。
我还不懂困顿和富贵究竟有何差异，只知道下学回去后做完每日要打扫院子的任务，就能帮母亲做一些女工针线了，那是我们用于补贴生计的。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是我唯一觉得平静幸福的时候。
今日先生在课堂讲《老子》：福兮？祸兮？我说给母亲听，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叮嘱我要好好记住先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