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昨(上)
人生就是到哪一步，走哪一条路，不需要预设，也不要回顾。
当我再次把杨曦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这么想着，心里顿觉坦然。其实当下的日子挺不错，至少，我俩都有信心往前走。
无影灯下，看不见手术刀的锋利影子，但是看得到我额头上晶晶亮的汗滴。我侧身，小护士很默契地把毛巾凑过来，擦擦我额上的汗。她灵巧的手和干练的动作，甚至让我觉得，这默契，对于医生和助理之间，太过了点儿。
我停下来瞅了她一眼。被口罩遮住的脸上，小护士的假睫毛忽闪忽闪，眼神的关切太分明，让我不适。我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眉头微皱，小护士这才低头。我开口，王医生，我休息十分钟，你撑一下。王医生点头。我在手术室的角落坐下来，无影灯照不见我的身影，我却看到了我的情绪。
作为一个医生，是不可以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单位的，更别说手术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今天这台手术就结束了，当我在角落里坐下，重重地叹一口气的时候。才缓过神来，我他妈疼的不是今儿杨曦跟我的离婚大闹剧，而是不小心撞伤的腰……
“你说，三楼内科的小赵，来得比我晚，升得比我快，上班比我清闲，凭什么？还不是舍得给领导通路子？这就算了，一天到晚没事到我们科室瞎嘚瑟，她不做事，我还不做事了啊？我可没这功夫！”中午时候，杨曦一边嘟囔，一边给我盛饭，“新规定出来了，今年就三个指标升职的，住院部那边两个老医生我就不说了，我学历、经验各方面都符合，临到这时候杀出来个程咬金，内科那个赵妖精还真是……”
“哎呀行啦行啦，”我连忙打断，“今年不行不是还有明年嘛！医院本来就人际关系复杂，不惹事儿就行了，别给自己找闲气。”
“这怎么是找闲气呢？今年我要是定了，工资就上去了，工资上去了，公积金也提了一个档，年底交房后还贷就轻松点了，明年还得装修，明年底咱们可以要宝宝……我这一步步规划得好好的，不得从眼下做起啊？”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哎呀，想那么多干什么啊？做自己的事儿就得了。”
她啪一声把筷子放下，“做自己的事儿？要真是做自己的事儿，那还真是太平了！凭什么内科的小赵不考察业绩工作，只凭活动就可以参评啊？这医院的规定是专门限定我们这种老实做事的人啊？条件都写得清清楚楚，她小赵工作年限不够，明明就是托关系，眼看着她都要把我挤出名额了，你还跟我说做自己的事儿？屁话！”
我只好也把筷子放下，“老婆大人，不操心好吗？实在不行还有我呢！你就是评不上，撑死也就是工资提不起来，我可以啊，咱不理别人，好吗？”
“话不是这么说，你做你的事儿，我也得做我的事儿，可是你老婆现在事业受阻碍了，你不能就这态度吧？”
我都能养你了，我还什么态度？较真的女人没法理论。我只好说：“乖，赶紧吃，我下午还有一台手术，你不是也要忙吗，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先把今天过好，走哪一步再说，成不？”
说完我上来抱了她一下，想缓和气氛。没想到杨曦居然怒了：“你又是这套！你也知道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可是昨天问题，你没来得及解决，就导致今天问题还在那里，今天问题你又不想解决，你明天的问题就更多……我评不上，以后工资，公积金，房子……”
“得了得了得了，不就是钱吗？我养你好吗？我来挣钱，咱不受那个气，不操那个心，老婆大人就在家里好好地歇着！”
我抬眼看了下手表，下午3点手术，现在12点30。没想到我这个看手表的姿势，又错了。杨曦喋喋不休起来：“张明亮！你怎么可以叫张明亮？你明明就是瞎好吗？你看不清你的人生道路啊，这一步晚步步跟不上，我想为这个家奋斗啊，你一个人挣再多也抵不过两个人啊，你怎么就转不过来这个弯儿呢？……”
“杨曦，咱不吵好吗，我得睡一下，下午有一台手术。”
“这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要是不解决，什么手术啊，工作啊，别干了吧！”
我呵呵地笑了：“别开玩笑了老婆，不干了怎么挣钱？乖，不吵了好吗？”
“你每次都这态度，要不是……还有……上回……昨天……”杨曦的声音已经游离于我脑海外了，我只等着她说完，去洗碗。没想到我游离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气得流眼泪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你现在连听我说话都不耐烦了是吧？嫌我生闲气？我在科室被别人欺负，回家伺候你吃喝，凭什么你还指责我？”
我转身想走，一不小心把碗碰掉了。老婆登时怒火中烧，边吼边叫：“还敢跟我摔碗？不过了！”
我也火了：“不过就不过了，你说的，别后悔！”
“你想跟我离婚是吗？”
“离！”
“张明亮你混蛋！”杨曦使出全身的力气愤然把我一推，我没留神一个趔趄，腰狠狠地磕在桌子角上……
“张医生，最后我们两个同时确认，然后可以缝针了。”王医生说了一句，我才意识到他把后来的手术都做了。
从手术室出来，王医生对我说：“小张，看你这么累，怎么搞的？”
我这人好面儿，一脸歉疚，说没事。
王医生是老医生，也是带我的。他一边递过消毒液瓶子，一边对我说：“工作上的事儿，我不说你，知道你年轻人能干，但是给你提个醒儿，人生，就是到哪一步，走哪条路，想太多没用！心事重重的，什么都干不成。别的不管啊，你是医生，在医院在手术台，别给我出岔子。……哟哟，老大哥说你两句，怎么眼泪都下来了？”
可能手术时精神过于集中，我没顾得，这会儿放松下来了，我扶着腰龇牙咧嘴：“腰……要离了……”
“什么？什么离了？”
“……我说我腰要断了，没说离婚！”
“混账小子！”王医生骂了我一句。
杨曦把我推得撞桌子上，我腰身一阵巨疼，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在那边骂着混蛋，我忍着疼冲到卧室。
大学时候为了见你，我挺着腰板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卧。
你身边一堆歪瓜裂枣死缠烂打，我挺着腰板跟他们打架。
毕业时候见你爸妈，我挺着腰板说要对你好。
婚礼时候你闺密欢闹，我挺着腰板把你抱走。
工作后，我挺着腰板挣钱养家……
好你个杨曦啊，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腰吗？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离，不离是混蛋！
我忍着疼冲到卧室，打开梳妆台最里层的抽屉，拿出一个精美的木匣子，把两张红本抽出来，“啪”的一声摔地上：“离！”
老婆已经泪流满面，可是仍旧霸气地吼：“不过了算了，要结婚证干吗？撕了清净！”言罢作势要撕。
我一个183的大老爷们儿，她要撕证，我也撕！我不用她撕，我自己动手，撕！
第一张红本本被我“唰”一下撕破的时候，杨曦嚎啕大哭了起来：“张明亮，你就是个混蛋！你说，你为什么要离婚？”
“不是你说过不下去了么，不是你要离吗？”
“你，你，你混蛋！你说，你离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是不是你们科室的小护士？”
“……”我怒瞪着眼睛，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于是又“唰”的一下，撕破了第二张红本本。
这下子杨曦崩溃了，瘫坐在床边骂道：“你这个混蛋，我要跟你离婚……”
我夺门而出的时候，一条粉色的腰围也飞了出来，那是专治腰肌劳损的腰带。
杨曦真是疯了。
“啊……”在王医生的分筋错骨手按捏下，我叫得惨绝人寰。
“年纪轻轻的，腰就这么不好。让我说你什么？”王医生说。
“你不知道，我跟老婆大学时候异地，为了见她，总是坐硬座……”
“还知道叫老婆啊，多大点儿事儿啊，就要离婚！”王医生又开始教育我了，“男人嘛，总得让着点儿，嗯？”
“啊……”
“忍着点儿！”
“啊……”
“我告诉你小张，杨曦那姑娘，人家哪哪儿不比你好啊，你得知足！”
“王哥，我现在对她真是无语了，她跟我吵啊，闹啊，一巴掌把我推桌子上了，啊……您下手轻点儿……这不，腰都伤了。这赖我啊？……啊，疼！”
“还知道疼啊，腰疼还是心疼？”
“……唉。”我难过地叹气，都他妈疼。
王医生按摩完之后，出门去调制外敷的药了。我趴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个女生轮流抱着一箱农夫山泉在暑期的校园里走着，轮到杨曦抱箱子的时候，正好碰上问路的我。得知我也去医学部，我们便同行。不过剩下的路，我代替杨曦抱着那一箱子水了。另外俩姑娘逗趣儿着：“美女就是命好啊，轮到杨曦了，就有人替你搬水了。”
我瞟了杨曦一眼，却没料，她也正看着我，那一眼，看到我心里去了。我忙低头，说：“这本来就是给下午外校来的实习生买的啊，我正好就是啊，我来代劳理所当然。”心里美滋滋的。
我一直记得，她看我的那一眼，蝉鸣都动听起来了。
一个暑期的实习，因为有了杨曦，溽热变得温存，实验变得有趣，空旷的校园也充满了勃勃生机。不知不觉间，暑期结束了。我不知道心里怎么突然觉得空落落的，来的时候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多么不情愿，现在要走了，依旧不情愿。
可是不情愿的心理，却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