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周瑜仔细回想过往的十几年岁月,会发现这十几年里他和孙策聚少离多。然而少年人之间的情谊从来与时间无关,一腔热血,意气相投,便已然足够。
古人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与孙策本就该是一见如故的挚友,更何况他们二人相伴的时光远远超过所谓的“倾盖之交”。
舒县的春光未被波诡云谲的时局影响分毫,桃花灼灼开了满林,花瓣时而随着和暖的微风悠悠落下。
“阿瑜,阿翁来信说要提前替我加冠取字。”孙策随意地躺在草地上,不时拂开快要落在他面上的花瓣。
“哦?难不成孙伯父将拟的字告诉了义兄?”彼时的周瑜自然也还未到加冠取字的年纪,不过年轻人总是对成长充满了期待,取字这一象征着成人的仪式自然是二人心中的向往。
“未曾,”孙策侧身坐起,笑眯眯道,“不过你义兄这么英明神武的人,当然有别的法子知道。”
他随手折了根桃枝在草地上写下龙飞凤舞的“伯符”二字,得意道:“怎样?这就是你义兄的表字。”
“阿瑜,孙伯符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
初平二年。
瑜从父尚为丹杨太守,瑜往省之。会策将东渡,到历阳,驰书报瑜,瑜将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谐也。”
美姿颜,好笑语,刚刚经历父丧孙策与周瑜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可他却依旧隐隐觉得这样的笑颜下背负着浓重的痛楚。
夜凉如水,周瑜踏着一地枯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在庭院里练剑的孙策,劈手便把一坛酒直直朝着自家义兄的脸扔了过去,孙策一抬手轻轻松松接下酒坛,笑道:“喂喂喂,公瑾你这是要谋害兄长啊。”
“别笑了好么,比哭还难看。”周瑜拍开泥封灌下一大口酒,“我就是冲你脸砸的,砸开花了才好。”
“周公瑾你这是在找事啊。”酒坛被孙策摔在地上发出脆响,碎裂的陶片擦着他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孙策红着眼向周瑜挥出一拳,周瑜抬起手臂格开,两人竟是就此扭打了起来。
二人本该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平日里就算是对练拆招也是风采卓著,而此时此刻的扭打倒如孩童间毫无章法的厮打一般,没有半分美感。
半晌后,孙策和周瑜气喘吁吁地并排躺在地上,满地的枯叶早就在方才支离破碎,倒像是一层软软的毯子。酒香混合着木叶的味道,无端让人觉得心静。
“心里好受些了?”周瑜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问道。
“好多了。”孙策沉默片刻道,“谢谢你,公瑾。”
周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看你那副样子就来气,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
孙策听了这话低低笑了声,长舒了口气道:“公瑾,这些日子我时常想,父亲当初提前为我加冠取字,是不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乱世中人命如飞蓬,谁又能断定自己的命数。这年头哪家孩子不是早早加了冠取了字,你别多想。”周瑜道,“你看我像到了二十岁的人么?你还不是早就一口一个公瑾地叫着了?”
孙策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拍着周瑜的肩道:“愚兄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得了一个你这样的好兄弟!”
“那么幸运的义兄,你刚才砸碎了我一坛窖藏的好酒,打算怎么赔啊?”
“喂喂喂!那坛酒难道不是你故意递给我砸着出气玩的么!”
“义兄觉得瑜会做这么暴殄天物的事么?”
……
乱世中人命如飞蓬,谁也无法断定自己的命数。
多年后周瑜想,这算不算自己一语成谶?
孙策外出遇刺,重伤不治的消息传来时,周瑜正在仔细研究地图,规划着孙策上次来信时提到的突袭许都的路线。
孙策当年赔给他的酒,后来被二人埋在一棵柳树下,许诺等到他们打下天下之时,再一起开怀畅饮。周瑜把酒坛挖了出来,将酒水尽数倾倒进滚滚江流之中。
“孙伯符的未竟之志,瑜会替他完成。”周瑜道,“瑜希望,他能看到那一天。”
“这就是瑜冒昧登门拜访二位先生的原因。”
“……”张良沉吟一瞬,望着孙策的魂魄道,“孙伯符,周郎君所言之事,你可愿意?”
孙策点了点头,再次抱拳一礼。
“莫非……义兄的魂魄一直便在瑜身边?”周瑜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见到如此情形,不由猜测道。
“是,不过他若再如此强行滞留人间,怕是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张良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块无色透明的晶石,口中默念一段咒诀,孙策魂魄周身泛起微弱的白光,原本不甚清晰的魂魄一点一点加深,再一次显现在周瑜眼前,周瑜并不像方才那般激动,只是望着孙策轻缓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平赞赏地看了周瑜一眼,张良亦是施术完毕,孙策的魂魄化成一道刺目的红光注入晶石之内,原本无色的晶石竟是从内里渐渐透出红色,片刻之后,拇指大小的晶石已整个变得鲜红。
“这魂石的色泽受注入的生魂性情影响。”陈平道,“想来孙郎君定是个性情如火之人。”
“借周郎君一滴鲜血一用。”张良递给周瑜一柄匕首,“以郎君之血为封,若晶石不损毁,待到郎君百年之后,封印自会解除,届时孙郎君也可往生投胎。”
周瑜划开手指,鲜血沿着指尖滑落,他看着那滴血与晶石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离。
“多谢先生。”周瑜行礼道,“先生大恩,不知瑜该如何答谢?”
“郎君不必多礼,这本是房应做之事。”张良微笑道。
陈平在一旁摆了摆手:“答谢什么的就太客气了,以后郎君得闲,多来串串门就好。”
“二位先生皆是世外高人,能与二位先生相识,瑜幸甚。”周瑜笑道,“日后瑜上门叨扰,还望二位先生莫要嫌烦才是。”
“子房兄啊,最近又有大战要开始了。”陈平落下一枚黑子,“曹孟德率八十万大军南下,公瑾这回可是要伤脑筋喽。”
“八十万?这世道曹孟德到哪凑得出八十万军队?”张良从容地落下白子,“除非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否则便绝无可能。”
“哎,真是什么都瞒不了子房啊。”陈平将手中黑子一扔,“曹孟德这一回多半是要大败而归,公瑾总算等来了实现他心中二分天下目标最佳时机。”
“……”张良望着棋盘上厮杀得正酣的棋子,淡淡道,“若公瑾能达成夙愿,自是极好。”
建安十三年,周瑜以三万人于赤壁大破曹军。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于巴丘。
“瑜此来,向二位先生告别。”周瑜的魂魄一如生前一般气度卓然,“二位先生助瑜良多,瑜已是无以为报,只望来世能有缘再会。”
“虽然很希望能再与公瑾把酒言欢,但是我们这儿也不是个吉利的地方,唯愿公瑾来世顺遂平安,别再遇上子良这种专业解除执念的人了。”陈平哈哈笑道。
周瑜笑了笑:“那瑜就承陈君吉言了。“
“告辞。”
世间再无周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