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年刚过完半个月,我全身筋骨就已经好似错位,无论站着坐着卧着趴着都不对劲。短短十分钟内看了无数次短信,最终关机,把手机扔进来时背的包里,将包往墙角一摔,赌气地跑了出去。
本想着表叔应该在族里忙着,谁知刚到坡顶便看见表叔已然坐在那,一动不动仿佛雕塑。我一屁股坐过去,垂着头一声不吭。
“心情不好?”一颗糖伸到眼皮底下,斜眼望去表叔仍旧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从未有过什么使他的情绪造成波动。
我摇了摇头以示拒绝。
他收回手:“怎么了?”
“我草他丫个龟孙子!”我忍不住骂道。
他“呵”地一声笑出来了,也没说话,默默注视着我等我的下文。
“我他娘的,好像喜欢上我哥们了,你说操蛋不。”人一激动,什么脏话都往外喷。平时在家里说半点脏字都会挨顿揍,只好到表叔这里放肆两回。我双肘撑在膝上,低头深吸了口气。湿漉漉的泥土被鞋子碾出浅浅的纹路,伸出手指摁了摁,微凉的触觉从指间蔓延到心里,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场景,反而把我的话衬得如同一句玩笑。
“认真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猜得到他此刻正看着我,眼神清亮,目光炯炯。
“……认真的。”
他又接着问:“他知道吗?”
我想了想:“应该不知道吧。”
“他对你的态度呢?”
态度?那次午休打球受伤,被同学掺到校医务室,他早上逃课没来,听说后迅速赶到校医务室,指着我缠着纱布的脚嘲笑了一中午,结果来不及抽身被主任抓到扣了分。班主任罚他在走廊站了两节课,从此每逢见我便说我欠他人情债,要我记得他的大恩大德,日后报偿。
“报个屁。”我狠狠地瞪他。他也不在意,塞给我一罐啤酒,嬉皮笑脸地拽着我朝天台走去。啤酒是冰的,和他的手截然不同的温度。“我跟她分手了。”翘了自习课,我陪他爬到教学楼楼顶吹风,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他们的故事: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拥抱,将纸条夹在眼镜盒里传来传去,被老师叫去谈话数次,依旧我行我素地结伴上学放学,周末看电影。从开始,到结束。与其说有着最惊心动魄的过程,倒不如说有最无疾而终的落寞。
“为什么分手?”我按瘪易拉罐,将拉环丢进去,发出清脆的响声。夏日夕阳蘸了金漆在他长长的刘海上刷了一层又一层,如同温吞隐忍的人,以为将秘密嵌得密不透风,殊不知心事早已渗进发梢,终是被轻易出卖。
他笑了笑:“不合适。”
“怎样才叫合适?”我几乎脱口而出。他眼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终是没让我等到答案。
他身边女友频繁更换,却不见他发自内心的笑一次。
后来我想,或许他,都不知道合适的含义。
空气湿冷,将雨未雨的天气。表叔仍在等着我的答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是GAY吧?”几位长辈平日里在表叔面前人五人六的,背后舌根嚼得比谁都欢实,装睡那天晚上,听到关于表叔的传言不止一点点。
若是真的,情况也能好办些。
他一愣,还是点了点头。“是。”
长辈在他身后的闲言碎语多得令人生厌,更有甚者,刚笑吟吟地打完招呼,一转身便忙不迭啐上一口:“死同性恋,真恶心。”仿佛方才有求于人的压根不是自己。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鲜明,他一眼便看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佯装不知。
“他们怎么说我。”
父母教导我多次,不要在表叔面前透露出丝毫他们不满表叔的情绪,不然他发起火来半点好处也捞不到。我一时语塞。动了动唇,试着找出合理的解释。
他掏出糖,再次递给我:“没关系的。”
这次我接过糖,将它放在手心里反复掂。糖纸是翠生生的绿,仿佛要从纸上滴出汁液似的,在昏暗的天色中尤为显眼。“你喜欢的人就是你既等又找的人?”见他状似不在意,我大起胆子推测。
“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守着念想,起码不会失望。”
我将糖攥在手心里,单手撑着脑袋歪头看他。“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杯茶,西湖龙井。”
他勾了勾唇角:“过奖了。就算像茶,也是那种被泡了好多次,跟白开水一个味的。”他目视前方,眼神却变得悠远。“‘一杯入口宿醒解,耳畔飒飒来松风;即此便是清凉国,谁同饮者陇西公’,茶是好茶,我担不起。”
“你真的很像茶。”我执意道。
他依旧是笑。这一次,他没有反驳。“对了,论骂人啊,你道行还浅,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伯伯,那一嘴京片子啊,骂人特溜。”眼角细纹愈深,却衬得他的表情愈像个年轻人。
我撕了糖纸,圆圆的糖果抵着舌尖,甜得发腻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只有小孩子和女生才会喜欢的味道。亲眼目睹过熊孩子抢糖的壮烈景象,仿佛前仆后继的敢死队,令人着实不敢恭维。
“吴峡。”他忽然叫我。我不明所以,忙凑过去。
“吴峡,”他顿了顿,“无论你将来会选择哪一条路,只要是你当初坚持选择的,就别轻易放弃。”
我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天色愈发黯淡,已经有雨滴落到我的鼻尖。乌云笼罩在这里,整整一个冬天。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继续道,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都不要改变初衷。外力多强大,你就应该多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