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颜 - 刘依朵

“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
每念及此，不知怎的就会想起那句全不相干的“向来情深,奈何缘浅”的话语来,初时只道是寻常,竟不料后来果真应了这话,细想这为世人苦守的执念，雅也好,俗也罢，終有相通之处。原来,一种感情可以留存如此之久，直到地老天荒。纵是没有结果，亦不会有后悔遗恨，只因这般命途，不是悲切，不是荒凉，乃是一番荡气回肠。
可记当年英雄聚义，八百里豪情万丈；可记当年笑傲风月，横刀处扬名立望；可记当年一马平川，除奸佞直指朝纲；可记当年石碣出世，梁山泊誉满三江。只可惜一切来得太快，来不及道别。当初也只是当初了吧。
若是聚义厅没有被改成忠义堂，或許之后种种都不会发生；若是当时赏菊大宴上不曾有那句“愿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的唱词，或许梁山泊里还能多几年欢聚光景。曾经有那么一刻的恍惚，想那梁山众人得知宋江有归顺之意之后，为何不另立山头，自得逍遥快活，直至读到日后生离死别、寒凉悲苦之景，不经意间想起忠义堂前歃血盟誓时众豪杰举杯齐呼“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壮怀激烈，便蓦然懂了他们的慷慨凌冽，踌躇而行。平生未有入绿林之志而入绿林,平生不敢有遇公明之愿而遇公明,既如此。何有旁人？他们早已明白宋江对招安一事势在必行，那么，劝已无用，所能做的，只有死而后已。或许连宋江自己也未曾想过这世间当真有人愿倾尽一生，万死不辞，只为给自己一个成全。
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读到了征讨方腊的那几回。这恐怕是第一次难以将输赢成败、损兵折将视为等闲常事。沙场无情，刀剑无眼，纷至沓来的竟已非血染旌旗、杀气纵横之景，色映丈矛，光摇剑戟，兵刃相交之声皆已化为萧瑟秋风，震得一树桃花纷纷而下，飘失四野，辗落成泥，浩大如一场祭奠。天地间尽含一派悲寒苍凉之气，这般浴血奋战，搏命相争，却无半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只怕也是唯一的一次。杭州城外，守一世之正道，全一人之忠义。酣战之狂，执念之深，想必那踏尘而往之初，也该不枉了此生这轮回一度。
他们从来不是真的看透了生死，淡漠了红尘。只是以自己明如珠玉、澈若灵涧之心，寻得了值得自己“头颅一掷轻”的人，然后赤诚以随，这一战，不为朝廷，不为江山，不为功名，只求倾我一世，偿君一愿。散尽魂魄又如何，虽九死而犹未悔。如今，梁山是回不去了，他日，也只能是寄望来生，再与众家兄弟对酒当歌，一醉方休了罢。旷世之缘，换命之交，终不过是镜花水月，浮生一梦。
天地如棋，世事如局，输赢自有分晓。然若问忠义为何物，这世上却少有人参透。
宋徽宗无疑是这局最大的赢家，他未出一兵一卒，四家反贼势力便在朝夕间土崩瓦解。但赢了又如何，君王自有君王的无奈，这世间也必有皇权不可及的地方，本无鸿鹄之志，却坐了一世江山，虽贵为天子，却早已没有了纵情一醉的机会，率性而为的权力，试问这四海之内，寰宇之间，谁可与推心置腹，把酒言欢。纵使在余下淡泊的岁月中，他仍能时常因回忆起当年宋江得胜还朝时眼中那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肺腑之诚而会心一笑，然梁山好汉的执着，他从来不懂。他不明白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何以值得他们一生去守护；他不明白他们明知是输，却为何还要一错再错，作茧自缚；他不明白原来一句兄弟，一杯浊酒，竟可教生死相随，可当殊途之路。他也只能在梦中去感知那份不为人道的肝胆相照，义薄云天。
最惊心的不过宋江游于蓼儿洼时言“我若死于此处，堪为阴宅”之愿的景象。纵使顺天护国、保境安民是宋江一生所愿，然在这孤寂无依、形影相吊时节，想到当年聚义厅内、忠义堂前纵酒欢歌、灯火阑珊的情景已成前尘旧事，那夜夜相思不尽、回梦不绝、魂兮徘徊牵萦之人却终其生无望相见，心中也不免有些许怅惘与悔意。笑今生之幸莫胜于斯，一入凡尘便已看破了这百态炎凉、纷杂无常的苍黄世道；叹今生之悲莫过于此，纵使知晓结局，却也愿为了铲奸佞于朝野，伸大义于天下而满盘皆输，万劫不复。眼眸里再无当年浔阳楼题反诗时的轻狂。
“宁可朝廷负我，我也忠心不负朝廷。”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却不料如今竟失了那份潇洒坦荡；早就明白任何的交易都会有代价，却不想招安的代价会是魂聚蓼洼。本以为此生无愧天地，无愧苍生，却不料独独负了兄弟，负了自己。千载之下，应是可笑，还是可悲呢？
“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那里的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语出断肠，掷地有声，看透了也好，看不透也罢。输了就是输了。自古王朝江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奈其何？既然不能与这浊世相容，那么，不再忠君，不再报国，只随一派清风明月，高山流水，花落归根。
奸臣当道，战祸不断，正因这乱世，“八方共域，异性一家”终不过是南柯一梦，断难长久。树欲静而风不止，纵是远离纷争，又如何在此浊世中安度一生？然转念一想，若非这乱世，又何以结英雄于水泊，聚兄弟于梁山，何以有这万世的无奈，千年的悲怆。天道循环，宿命轮回，可笑世间，有因必有果。
碧海潮生紫微暗，
晨昏泣血浮云乱。
花开花落，几度凌冽虚幻；
世事无常，聊作掌中盘算。
生死不计，天道难争，但留忠义在。
拈花一笑，清酒一盅，神自归去形自散。
凡尘光景如故，烟水长，宿缘短。
霁月光风，星斗阑珊。
楚州南门外，一声叹。
风不止而树长寒。
自此后，世间再无，水泊梁山！
日头落了，天地喑哑，残暮似血。浩荡过后，一切回归原点。或许在日出东山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日落，余辉万丈，敌不过夜临。待到日后，这尘世依旧有潮起潮落，晨去昏至。只是再无今日这般惊神泣鬼，刻骨铭心。
对也好，错也罢，往事已矣。惊回首，不觉已夜幕低垂，恍惚间，似有寒风凛冽，云雾迷茫。霎时新月上扶桑，古道清辉散尽，永镇英雄冢。亘古不灭，星辰相伴，天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