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本纪
一
甚矣哉，史家之饰辞。龙交而有身，信乎？罔世若斯之悖，曲笔以媚当世，文亦难哉。
二
仁而爱人者，溥四海之资也，喜施者，利不私也，常有大度者，涵容天下讵难为耶？凡人欲有为斯世，务资乎三乃始有成，大智，一也，大勇，其二也，大度，三者也。百非之中独见乎是为大智，势不若万分而审其必克以决谓之大勇，包异同以无偏嫌而共存者，是乃大度。
三
汉高送徒骊山而道亡者众，遂毕解纵焉，且曰：吾亦从此逝矣。乃自知不免，与其取罪以送亡，弗若违之而自适也。使其不当秦季，亦一亡命耳，设未丁秦失鹿，君天下亦妄念耳。遇不遇，命也。
四
御众固须服之，服者，为人素所信向之名。方陈涉起，天下骚动，沛令所以恐而欲应者，畏县或先应为变而图己也。萧曹所议，戴汉高也，而沛令后悔，惧夫相图也。及汉高以书帛射城上而晓之，卒不能信，闭城城守，遂致内祸，足见夫疑葸之深，父老子弟颇不归秦也。故有得而死失顾其存者，诚事之不可不孰惟者也。
五
将欲受之，必先让之。汉高言：置将不善，一败涂地者，恐众也，谢以能薄者，亦欲萧曹辈自量孰与也。以退求进，以弃责获，事固有因之不得遂，反施而易成者，犹流之就卑，欲其东，则雍西，西，即遏之东。而数让至众莫敢为始受，其谋也卒如志，岂惧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之流所得及万分耶？于时蔑如等伦之色，得以想见矣。
六
夫得天下者固先得人心，人心即道，得之而道成，道成则行无滞，事蔑不遂。纣有亿兆人而离其心德，竟成宗周，人心之为用岂细也哉。而得人心以德，非德无以得道，是谓德胜，亦为道胜，德长则道久，道大由德宏，虽为道胜，终为德胜，斯皆本人心以得者也。汉高除秦苛法而约以三章，简哉，易哉，于时得人心也奚难？而以火咸阳三月不灭者视之，识见诚相去万万也。
七
秦尝据关中阻函谷以制六国矣，所以能然者，以其强及合从者不得一力故也。由是函谷卒不能破，见谓百二。或曰者亦未皆非，然时移势易，地利固有不足恃者。当是时，楚兵冠诸侯，兵锋所指，莫敢不从。沛公未量力而闭关不内，自谓得如故秦也。楚使黥布等即攻破焉，兵威之振，犹破竹后数节更无著手之烦，兹西晋杜预之笃论，是复昧楚与诸侯非六国之比也。彼己佥失其衡，纵四塞百二何用乎？嗟乎，知其一不知其二，失计亦其所也。
八
凡成大业者，仰众也，依人心也，力即未齐则功有所不达，人心乃其枢机。及人心尚可以而因之，而时者庸可复耶？操刀必割，日中固熭，韩信所说巨哉。觇天下形势，于细处兴其掀天之萌，细自非细，难自非难，知几其神哉。汉高得争权天下者，启于韩信。
九
汉高闻义帝死故，乃袒而大哭，且发丧以临，其哀信乎？伪与？以为羽罪而立其兴师之名，倾动人心以章彼恶声，哀其有焉，幸亦未必无也。哀则感君臣之义而斩，幸者以变难猝起，天下事或可为与？
十
事苟得一蹴而就，诚善，非是则贵在败而可复，不以不振，不为挠屈，竟抵于成而已。夫持两端者，为汉若为楚，犹禽之择木耳。然是辈也固中无定见，徒据一旦成败以决所趋，则兴亡者自不足倚也。即以汉衄而转为楚，抑境或顺逆，势有得失，世事固难言者，楚虽受之，未为终得，诸侯附之，亦未为卒依。睢水一战，尸塞不流，汉既惨绝矣，而复能收士卒，并及关中卒益出，萧何功岂可诬哉？
十一
袁生高论。凡兵者，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力分故也，设多方以挠疲之，猛兽遂为困兽，而徼其极以击之，事蔑不济矣。
十二
汉高数项羽罪十，无一非实者。天视自我民视，天道人心一也，逆天者即啎人心。其曰：天之亡我。诚是也，若则知之，而不察为人心所共亡，何也？昧于理耳。识乎理者不尤天，行之而已，惟人心可不以营为，复何怨为？恃德者久，怙力者促，矧乎仗暴虐无信不义贪财者乎？
十三
楚汉连兵而久不决，汉复绝其粮，于时楚困矣，故羽怒。怒者，欲斗而势不许，宕延莫定，且有败亡之忧，怒不得遂灭汉而见困也。将暂休而复其力，更举平汉之策，是故与汉王约，且和也，中分天下者，势不得不尔，不者安足以为和？归汉王父母者，示诚以厌汉意也。汉王诚愿矣，留侯淮阴盖见其事不可即已，纵敌犹之舍虎，且夫事所赖以就者，时若势，今能取而不取，难乎其机之重值，由是纳计以追项羽矣。夫仁于敌则鲜或不收后祸，汉王徒不欲迫人，张韩特不欲贻害，如斯而已。
十四
被创之禽，惊弓以坠，由不堪听夫弦声故也。楚歌遂作楚人怀土之情，于不利且食尽之下，溃形成矣。兵有虚实之道，虚以藏有，实以张无，羽惊而信之，至乃走焉，战不俟竟决而心胆既先裂矣，先声夺人者，实夺其魂也哉。
十五
汉高释其所以得天下项羽所以失之者，躬经履而知难，亲得失则见晰，言是也。事须人为，非其人事不成，所用而偾事者，委属之咎也。取天下然，治国亦然，世事咸然。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兢维人，莫不以人为立事成功之资。人者，贤智之称也。使得人而用之，事必办矣。观夫振古兴亡之际，揽英雄而御之者，新兴之君也，合奸邪以同污者，胜国之主也。驱雀驱鱼，务空其朝以立，而屋社堕庙亦何得免与？夫欲就天下，道时势贤弻良将精兵，兹数备者，诚一不可或缺焉。
十六
汉高云：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未言唯，殆范氏为其麾下绝尤而倚为谋主者，外此胥不足数也。夫有而不知有，用亦何及哉？知人善用，是为真知者。刘知之而项不，事业污隆以此分，羽其诚不识耶？亦自负已甚，遂疑不徵实而摒焉唯恐不速耳。据是以言，识而不能举用者自众矣，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人固在焉，知与不知，用与不用而已。故人自负则孤，其道狭，浸行浸难，卒至乎途穷事败而身亡。方羽于乌江之上，其有万分之悔意于弃亚父乎？
十七
燕王臧荼一反，利几二，韩王信三，赵相贯高四，陈狶淮阴五，彭越六，黥布七，卢绾八，终汉高世，反者若斯之众。天下定乎?唯定人心为真定，而人心定矣，诸侯之志犹未靖耳。功高者震主，自危疑以致反者，功成实难居也。老子诫满，功成名就身退，天之道。由是见顺天而为莫不昌，斯数者可为世警矣。
十八
萧之后曹可，继以王陵，陈平难独任，周勃为必安刘氏者，汉高可谓知人善用。总天下雄俊以御之，成王成帝，固然。而于临殁复规后事如许之审，即云天命，犹当论夫卓异等侪之识，绝逾世俗之能，信竞而致也。乃天命杳渺，实难凭焉，成事其在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