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完如数预备后，我方才敢约她出门。女子的侧影坚毅果决，然而这样的果决，归根结底，仍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意味，眼神低垂，实不可亲）
（然而，相处之后，你终将发现，这样的不可亲，不说话时候，比说话时候更浓，因为她的沉默，好歹仍有些可怜的、茫茫然的怯）
（说起话来，那样张扬、跋扈又刺人，不过因人在海市蜃楼，不得不找些倚靠）
不过，我心里很明白，你如果笃定了，谁也劝不回来。

（我生怕她说出扎人的话。因此，抢先而匆忙地，赶紧表明对她的理解，手插在兜里，靠着一棵洋槐树，槐树开花，团团如雪，我朝花荫深处，抬起头来）
然后估计就得去北平了吧？怕是几年见不着。我毕业后，或许也不留在连城了……
也去北平，或者上海。
（话音一落，郎朗然笑了，沉在脆弱的小白花底，日光朝下落）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爱学医，也不曾有后悔。

（ 做完毕业论文后，第一个相约的人不是别人，反而是他。）
（ 本是法科同学，成绩拔尖，却在修读半年之后，执意转去医学部。而友谊的延续，从不已转系这样的小事为转移，顺理成章，倏忽几年。）
（ 大抵出于对韶龄时光的留恋。之于许多人，我们都恨不得早点长大，一块儿做点儿什么，圆一些梦。之于蚁梦，却恨不得光阴不走，长是少年。）

我……！
（ 才要抢白，被他温吞吞一句，到底熨平了，只萌生一些“总是如此”，莫可奈何的薄嗔，而后，再有一个很不服气的，轻飘飘的笑。）
（ 也朝他的方向望。连城的槐树真多，春天开花，攒起千堆雪，全都那样白，那样小，全让人生贪慕、生挂碍、生出留恋来。）
你……你总是这样。

或许你说得对。
（一双手，如今都枕着，眼睛往花枝里面瞧。春天的连城真好，到处都是花，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连同葶葶，也肯换下黑白两色旗袍，来衬万物鲜嫩的春天）
（好像一切都很好。好像可以有梦，可以有余地，可以有前路，可以有明天。一切那么轻，那么软）

可是我也未必错。
（话音一落，一个贴切的笑容。我的眼神，从树枝上收回来，收回她的身上，那样薄的，她的侧影）
葶葶，我归根结底，是个很悲观的人，心里也很明白，国人的病不在身上，鲁迅先生仍做不到速朽。可是我没那么乐观，更没那么勇敢。

我想，国人心里的病，是需要五十年、一百年、哪怕更长时间，才能少有痊愈的。我想，我看不到那一天的来临。
（遂有一声更重的叹息。白大褂的身影，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引得我的眼神，也追随他们的行止，很豁达地，露出一个大写的笑容）
但是葶葶，这不代表，我不想为国家做点什么。

我救不了国人的心病，因而，愿意从国人身体的疾病开始治愈，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活着，健康着，一起等到、看到国人心病痊愈的一日，看到一个崭新的中国——
我很愿意，很愿意，实打实地做这些。
（像是看到很远的地方了。笑容仍然停留在脸上，阳光那么好。似乎因为美好的愿景，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我说得对，可是......你也未必错么？
那么，我们的人间，真是一个很囫囵的人间，世道，也真是一个很囫囵的世道。
（ 便生出一点儿酸涩的哑然，一直酸到喉头来，酸得紧了，无从纾解，又只剩一个迷茫茫的笑。我像是有点儿害怕，怕和他并排坐着，又怕春光明媚，酝酿留恋之心，因此很匆忙地，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又朝医学院里望。）

（ 内里什么也看不清，独有门前岗亭，露出一点儿微蒙的红光——盖是糊着的红纸，上面写着“学生及工作人员请走西门，外部人员请走正门”，又是泾渭分明的。）
（ 我无端地，感到一种明净的悲哀，又在这样的悲哀里，只剩下一汪沉静。远远听见三弦声音，是每条弄堂的算命瞎子，大道多歧，命凭人算。我不搭腔，一味先只是听，瞎子只弹一曲，极其简短，总是重复。）

（年轻的女子，那么薄，那么瘦的一个。我这才发现，她的脖颈那样长，那样白，那样细，虚空单薄地支在旗袍上，连同一个细弱的她，像瘦出一身刀刃来）
（让我这么怕）
（这使我快走了两步。落座身侧，便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这样殷切，这样叮咛）
可是，你是不一样的。

我不支持你去，原本，并不是质疑你的能力，甚至这乱世里，太有能力，总是不好的……可是我更担心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乱世，却醉得不够深。
（像是应了自己的话。我对上她皎洁的眼睛，恨不得此时，从哪里移来一片云，遮住眼前的，过分消瘦的骨殖）
你的正义感，像是天热要换单衫，天黑要点蜡烛、开电灯，人睡醒了就要睁眼睛……全是，全是那样，顺理成章的……

（ 我只是一壁听。远处三弦，像是回文锦字，重重叠叠，永无断头。目光交汇的瞬间，弦唱在耳，如同预言我与他的未来。）
（ 各自未来，各自有各自的覆辙可蹈。）
我醉得不深，可是那不好么？
（ 身子一俯，手落在他的肩头，一味地，只是笑，目光里面坦荡，夹杂固执的、不动摇的、悉听尊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