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89 横戈跃马（下）
这句话一出口，药尘就愣住了。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接受的事。对于凡人而言，生老病死是人生负面的常态，每个人都要有。生是初始，死是结束，然而不管是谁，就连修炼到极高境地的无极中人对于死亡也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人们都喜欢生而厌恶死，一个存在，不论它贵贱高低、不管它精彩绝伦或平淡无奇，一旦沾染上死亡就再没有改变的可能，死了就是结束，死亡就是定型。生前所拥有的一切，不论情感、事业、野心、虔诚，都止步于此，而且在死亡后，永不相见。
死神身为死亡的代名词，便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上。
世间不乏有人理解阴阳轮回的必要，通透循环往复的规则，明白冥界的地位、死神的存在不过是像所有神位之人一样一个在世间理所应当存在的体系，但仍旧有人对死神敬而远之，甚至深恶痛绝，认为他们夺魂索魄、冷酷无情，拆散亲人朋友、埋葬爱恨情仇，毫无仁心、不配为神。
这种看法尤其体现在凡界。
当然也不是一概而论。有人崇仰死神，认为他们是存在于黑暗中的神明，在黑暗中依旧保持冷静、不会犯错、理智坚定；更多的人却抱着浓烈的恨意或畏惧，把自己比作蝼蚁，而把死神比作高高在上的暴君，用自己的无能为力衬托死亡的残暴冰冷。
出于对死亡种种原因的敬而远之，少有人愿意深入的见证死神究竟是什么样的体系、怎么样的存在，而冥界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所以误解一旦生成，又缺乏辟谣，有些人就一路扭曲下去，再传给更多的人，更加扭曲。
所以有些时候，死神的处境就不那么妙。
然而死神也不愿在索取别人魂魄的时候被人把凶手之名莫名其妙的安到自己头上，即便不是百分百不被理解，也是能免则免。于是在冥界体系漫长的进化中便固定了一种趋利避害的行事准则，所以才会有着集体高度发展的隐身匿行之术，才会昼伏夜出，黑衣为袍、斗篷遮蔽、骷面掩颜、与夜同行。即便做着本应正大光明的工作，却必须在不属于自己的界域内谨小慎微、日日夜夜藏匿于空间之中。
至此，已经是让死神们外出工作而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了。
这是我除了身体状况外第二不愿告诉他的事，但既然要坦白，这件事也总要让他知道，能不能接受……我再努力吧。
只是他愣了一阵，在我反复想着死神在这些年所做的事、所处的环境的中间，他却不知不觉把眼神聚焦回了我身上，也不说话，就盯着我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有点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设想过说出这句话后他可能打死也不愿相信，可能恨怒我这些年一点也不告诉他自己是这么“不祥”的存在——虽然我们自己并没有觉得自己不祥，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本身和别的神位也没有本质区别——也有可能忐忑一阵子最后告诉我他接受得了——这是我最希望的了——可他这么突然就满目深沉的盯着我看，反而让我忐忑起来。
记得当年凡灵宗诞生的时候，死神地位的尴尬、行事迫不得已而渐成习惯的谨慎，也是他们判界的原因之一。有的时候……连一些想不开的死神自己，都厌恶死神之名。
我想想，他的父母已然不在，他自己也遭过死亡，是不是……本来凡人就因为信息缺乏，容易对死神产生偏见，他是不是也……？
“不是，药尘，那个，不是所有的魂魄都是因为死神才离体的，本身身体死亡后魂魄就应该离体归去的，这……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不由有些激动，又更加忐忑。我不怕他接受不了我是死神，但我确实不太希望他恨我、恨死神，更不希望他误解给予我新生、培育我成长、从上到下兢兢业业的冥界。
他看我这样又愣了一下，像被什么小东西砸了一下一样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过后竟然又出乎我意料的“噗”一声，温温的笑了。
我见过他笑很多次，但这次却不一样，总感觉他的声音里又心疼又无奈，还混着满满的怜惜。
接着就听见他说话了。
“我相信你。”他说，眉目间放的比方才更温和，前所未有的，与知道我去而复返的那次那种温柔都不相同，温和的似乎恨不能把心劈开再把我捧起来放进去，给我最温暖柔软的保护。
“如果你是死神的话，我就理解为什么你以前不仅不告诉我你的事，连问都让我不敢问了。”他轻轻捧住我的脸，缓缓地摩挲，那血瞳里温润的红光如云霞一般缠绵，“世人畏惧死亡，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厌恶你？所以你不敢跟我说，连一点都不想让我知道。之前唯一的你告诉我的那次，也是小心挑着措辞，不让我发现异样。
“你这么谨慎，轻易不肯相信别人，连我都是。世人多对死神存有偏见，你以前到底吃过多少苦？”
他温柔的询问穿过耳膜直通胸腔，揉捏着我的心脏，除了被算得正中红心的恐慌，还漫出了大片的委屈，委屈的我都要疯了。
我抬起手，装作不好意思的掩饰着，却用手背死死压住不断一阵阵发酸的鼻翼。
这算怎么回事，吃苦谁不吃，几乎每个死神都受过误解或莫名的怨恨，我倒是不在乎这个，况且谁没见过血，谁没遭过伤，怎么今天他一问，就觉得这么受不了呢？
能不能争气点，来了中州以后死神的脸都快让你丢光了。
药尘你也是厉害，自从在中州稳定下来就老是让我手足无措，果然任何人一回大本营就底气十足。
然而我压得住鼻子，却没法压眼睛。
“哎，哎，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眼睛就红了，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不歧视你！真的！虽然我不太懂真正的死神是不是和人们想的一样，但是从你来看我觉得没问题啊！我要是有什么对死神看得不是的地方你可以教我啊，我绝对悉心求教！洗耳恭听！你别这样我我我害怕！”
得，不委屈了，他这蠢样我想笑。
“什么叫别这样你害怕，我有这么吓人吗。”我搓了搓脸把那股情绪压下去，就算是打算安定在他身边，我也不喜欢变成一个情绪化的人，情绪压倒理智的时候，容易不自觉的做错事，比如经常有情侣之间会产生一个词叫“作死”。
都说情难自禁，我尚未经历过这么深，不敢打包票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只能在能清醒的时候就清醒着，以后要真是不由自主的作死了……我也希望他能把我拽出来。理智控制不了情绪的时候，还是很痛苦的。
“好了，我接着说。就是因为我是死神，死神与常人不同，是意外身亡落入冥界的灵魂，足够好、够强大的灵魂才能被接受，才有资格做死神，至于强大到什么样……打个比方，像你的灵魂这样的还是要差一截。”
“你……果然死过。”
“是，我……嗯？‘果然’是什么意思？”
药尘看着我，茫然的眨了眨眼，然后说了一件事。就是那个我没有参与过的会议中出现的关于我死因的匣子。那里面记载的事，全是我死之前的影像。
“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对你当时的处境而言是一个大的冲击，当然对我的内心也是。但一直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后来还有一段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信息，只我自己听见了，现在想来……幸好只我自己听见了，那个放这匣子的人摆明着不怀好意，但对你这么熟悉，想来也是你认识的人。”
我听他复述了一遍那段话的大意，马上就明白这是决定派我来凡界休养生息时摄魄大人和轮回之间的对话，有的地方还被剪过，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让人忍不住往坏的地方想。
然而因此我更能确定了这东西是谁弄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