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下)
齐莉心里有点闷,不太好受。
对着电脑屏幕上来自C城的一笔业务开始发呆,她盯着那两个字——C城,她的大学所在地。盯得久了眼睛有些发热,努力眨了眨眼睛望向窗外,摩天大楼被春天胀满水分的雾气笼罩,像是为谁哭过一样。
她自认自己这二十五年的人生过得还算充实,至少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学了想学的专业,四年里奖学金和学生会都没落下,顺利考上研究生,刚毕业就被一家挺有前景的企业招了。
可她现在真真实实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经历贫瘠得很,不然怎会为那点陈年往事,产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手机响了。是十月。
“我今天出院,你今晚加班吗?我下厨。”
齐莉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吐出了一个犹如叹息的回答:“好。”
“你这是怎么了吗?”
“我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来,别等我,你先吃。”
十月在那边轻笑,“你啊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觉得把自己装得一点事都没有特别酷吗?这么中二的吗?”
这些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齐莉在腹诽道。心里却渐渐暖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买点啤酒吧。家里的冰箱都空了。”
“好。”
十月和齐莉并肩坐在天台的躺椅上,远处传来潮汐拍岸翻滚的声音,座位旁边一地未开的啤酒。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讲话了,但回到这里,这种熟稔而安心的感觉,像一条旧毛毯,将他们包裹纠缠。
“我们,讲一件旧事干一罐,怎么样?”齐莉说罢便打开一瓶仰头便灌。
十月看着她的侧脸,她即使在这样仰头喝酒的时候,两颊升起红晕,眼底水光波动,唇角也是滴水不漏。她很瘦,喝酒的动作牵动着脖颈上的筋骨,像一把在喉口翻动的刀。
“最近我的大学同学开了同学聚会,我的初恋,要结婚了。”
“我是上大二的时候谈的恋爱。那时我每周去学校琴房练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每周去看我弹琴,来找我搭讪,不成,就先跟我朋友打好交道。这样打听到我的系别,班级,课程表,每天每天一有空就过来跟着我们上下课……他当时,应该是挺用心的,居然连我的生理期都打听到了。
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招呼我身边的人给我过生日,为我读以往完全读不下去的书……你知道吗?他说那种,像你一样,在什么地方都很吃得开,特别能玩的那种男孩儿。“
“别拿我和你前男友做对比好吧?弄得我很尴尬……好,我闭嘴。”
“我一直没有接受他,直到那时,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争取交换生的名额,失败了,他抱了我一下,我们就在一起了。其实我那时,也有种我们能长久在一起的错觉。但是我,我只不过是被这种,这种被爱的感觉给打动了。我们说到底都是一样虚荣,希望从这段感情中索取点什么。”齐莉说着又开了一罐啤酒。
“后来,他大概是对我厌倦了吧。有一次他要和他兄弟们去旅游,里边有个和他有些暧昧的学妹,我不同意,我们大吵了一架。他事后找我道歉,我提了分手,他问我原因,我说:因为他并不爱我。他其实挽留了挺久,听我这么说,应该是真的气了,把对我的不满一口气都发泄了出来。我那时才发现:哈?我这个人这么无趣的吗?”她仰起头喝看一大口酒。
“经历的事情多了以后,回想起来其实有些后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我没有爱,到最后却又想去奢求爱。明明我们都是各取所需,我却偏偏要闹得不欢而散。他说:我是个清醒得过了头的女人,活该没人要。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样,即使我的确证实了我的想法,在那以后,我也像是,像是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两罐啤酒下去,齐莉有些上头了,把罐子扔得很远,倒在躺椅上。
“你前男友说的不错,你确实是过得太清醒了。你明知追着真相不放自己未必会真的快乐,还是死犟着不肯放。至少你们在一起时,你是真的开心过,这样不够吗?”
“不,当然不。”齐莉摇头,哽咽道:“他要来招惹我,我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十月看着她的侧脸,她眼里噎着的泪迟迟不肯落,嘴唇抿成一条线,倔强得像个孩子。
他曾见过很多样子的她,比她所知道的自己还要多,可没有哪一个她,如现在这般,寂寥而动人。这让他意外。
仿佛鱼儿一个转身,鱼尾掀起粼粼波光,那一刻整个湖面都荡漾起动人的水光。你讶然。鱼儿很快消失在湖水里,湖面渐渐恢复平静,可你知道了除了湖光山色外,还有那么一尾生动的景致藏匿于风平浪静之下。
“好。不放过就不放过。”身体比内心感受反应要快,十月的语气柔软,不自觉地带着那么一丝怜惜。
夜里的风裹挟着春天的潮气扑面而来。齐莉稍稍蜷缩了一下身子。
十月站在天台的边缘,漫无目的地看着夜景,一口一口抿着酒。他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带着些许期盼,毫不掩饰地投向自己,却没有压迫感。黑暗里那双眼,有些湿润,带着纯粹的温柔和醉意望向自己。
“我喝了这么多酒,再吹了这么冷的风,这样下去明天要头疼的。”她是真的喝得有些上头了,像只餍足的猫,娇憨地,懒懒地从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
“我还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喝了起来给我讲什么旧事,喝多了头疼还想赖我。是谁教的你,这么无赖?”
“你啊。我有样学样而已。”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明明都意识到我要去找那帮人打架了,为什么不拦着我?”
“因为,因为我想着,我虽然不能让你信任,分担你的痛苦,但我至少,至少能让你自己选择。你是想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发泄,还是想把那些心事全部倾诉给其他人,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好起来。”
“只要十月好起来。”
身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染上困意。
今天的风可能真的有点大了,吹得他眼睛都发涩,吹得眼前的通明灯火都蒙上雾气。
他用力地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心底翻涌的酸涩,用手背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眶。
是该把躺椅上的人叫起来回房间睡了,不然明天真的要着凉了。
“我……我骗了你。”
“我从来没有把九月当成妹妹。”
“我爱她。”
“我爱她。我爱九月。”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哽咽,声音低哑得仿佛在风尘里走过了一生。
“我做了很多,做所有人的依靠。其实藏了很多私心,想要九月获得幸福。”
“她要结婚了,和别人……我,我应该放下,然后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没有人明白,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是我的前半生啊。”
你是大英雄,是救世主。你能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当然能顾全大局,当断则断。
日益坚固的城墙罅隙中不知何时长出的青苔,几场连绵春雨后蔓延开来。只有你知道,那点绿意,是你贫瘠生命里,最明媚的色彩。
谁能明白,她已经扎根于城墙瓦缝中,需要把用一生筑起的堡垒一块一块拆卸剜除。
她已经和你严丝缝合地缠绕了二十年,如今要你怎么去断啊?
够久了,你忍得够久了。
十月垂着头,努力咬牙克制,泪水却还是不断从指缝中流出。
远处吹来的风穿透他单薄的衬衫,疼得似要把他的灵魂撕裂。
他好孤独,仿佛置身远古洪荒,孑然一人。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他嶙峋的脊背。一下,一下,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在茫茫天地间流浪的灵魂,忽而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
“不怕。”